書法碑帖成千上萬浩如煙海,若論碑帖的“知名度”,差不多就該數(shù)這“天下三大行書”了:王羲之的《蘭亭序》、顏真卿的《祭侄文稿》和蘇軾的《寒食帖》。我納悶的是,在歷代浩如煙海的行書杰作中是怎樣選定這三件的呢?選擇的標準是什么呢?
細細想來,在歷史長河里,這三件作品被集體無意識地選擇并推揚到如此高度,是書法藝術的本質(zhì)所決定的。
書法也需有“味兒”
今天人們喜歡說書法是“視覺藝術”“造型藝術”,重視視覺效果,雖然不能說錯,但過分強調(diào)了書法的美術化、技術性、工藝性,說到底是就“字”論“字”看問題的結(jié)論。熊秉明說,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不管這句話是否夸張絕對,但這句話觸及到了書法藝術的文化特質(zhì),這是問題的核心。書法藝術的魅力正是從這個文化特質(zhì)里生長出來的,而不是僅僅從其表面的視覺漂亮、技術精湛塑造出來的。在三千多年的書法歷史發(fā)展中,歷數(shù)一件件名家杰作,每一件作品中所凝聚著的文化意味的雅俗、文化含量的多寡是至關重要的。因此,初看來書法藝術就是毛筆書寫漢字的行為,毛筆書寫漢字當然是要人們用眼睛看的,用眼睛看的藝術自然也就是視覺藝術了。然而不是這么簡單,因為作為凝聚其核心的文化意味和文化含量是眼睛看不準甚至看不見的。中國的詩詞、繪畫、戲曲、音樂當然包括書法,在這個問題上是完全一致的,而且書法藝術更具有典型性。被稱為“戲圣”的余叔巖這樣說:“我唱我的戲,我的腔兒,我的身段,我在臺上都做給您看,好與不好讓您自己說,叫好我不反對,當時叫也成,當時不叫回家叫也可以,過一年或十年您想起了我某一出戲,忽然您叫了一聲好也成,隨便您,反正我不要您當時叫完好,一出戲院的門口就什么都忘了?!彼牡茏永钌俅赫f得更直接:“唱戲唱什么?還不是唱個味道嗎!味道要越聽越有味兒,越久遠越有味兒,好,當時味挺濃,一會兒就完了那不成了屁啦嗎?”這是當年李少春對“話劇皇帝”石揮說的話。(《石揮談藝錄》,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那“味道”究竟是什么呢?無非就是京戲唱作念打表演程式里邊特有的中國文化意味與文化含量的凝結(jié),離開這個“凝結(jié)”,同樣精湛的表演技藝就變成雜技雜耍了。既然唱戲是唱個“味兒”,那么,寫字又何嘗不是寫個“味兒”呢?然而,點橫撇捺的糾纏跳蕩中,這個“味兒”的“凝結(jié)”是怎樣凝結(jié)進去的呢?這是問題的關鍵,但這問題十分復雜,須分開細說。
文學內(nèi)容對書法的影響
盡管文字是書法作品的文學內(nèi)容而非藝術內(nèi)容,但這個文學內(nèi)容理應是包括在其藝術內(nèi)容之中的,而且,文學內(nèi)容的雅俗高低對書法作品藝術價值與境界具有著十分重要的提升放大抑或限制降低作用。藝術不等同于藝術作品,藝術固然不能拿一標準尺度衡量彼此的高下,但具體的藝術作品則可以做一些必要的量化計較,書法作品具體的文學內(nèi)容則就不能不一起跟著計較了。歷數(shù)魏晉以來行書名帖,除轉(zhuǎn)抄前人詩文者外,不管長短雅俗,若論內(nèi)容完整、主題鮮明集中且能見諸作者心性者,似乎首推此三件作品。且不妨就從內(nèi)容主題及所見作者心性間對三者比較一二:《祭侄文稿》里盡是家仇國恨,情緒最強烈,但這情緒也最具體、最個人性。用筆用墨也是激蕩慘烈甚至有點“歇斯底里”的瘋狂悲愴意味兒。用酒比喻,就好比二鍋頭,度數(shù)高,酒勁兒沖,但也有點嗆人,不解其味不好飲酒的人是喝不了的,甚至會有意避開它,當然喜歡這種風格的人一旦成癮,茅臺也不想喝。《寒食帖》呢,人生失意的落寞委屈,是一種人人都不陌生的感受,但失意并未失態(tài),落寞亦未頹廢,點畫結(jié)體也是如此,平和綿厚又柔中有剛,不亢不卑卻又風骨獨具。這味道就有點像陳年花雕,不管酒量大的酒量小的,甚至從來不喝酒的,都能接受它。表面苦澀,內(nèi)里倒也清醇甘洌,適量飲用,還可養(yǎng)生。《蘭亭序》則全然不同于這兩者,江南的暮春三月,草長鶯飛雜花生樹之時,茂林修竹清流激湍之畔,王羲之憑社會地位聲名威望邀約名流雅集唱和,興會之際,這次第怎一個“信可樂也”便可了得?但當年的王書圣可算得天下第一大“燒包”,放著“信可樂也”不樂,忽然悲從心底來,洞見了人生的“沒勁”與“無奈”,俯仰之間已為陳跡,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正在領頭折騰的他突然筆鋒一轉(zhuǎn),問你問他問天問地也問自己:折騰個啥呢?這體會這滋味這境界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隨便什么時候都可以有的,都可以明白的,何謂貫天穿地何謂看破紅塵何謂瀟灑超脫何謂放下便是,且看這區(qū)區(qū)二百多字,說得明明白白。書法耶?文學耶?哲學耶?人生耶?恰如那醇香的茅臺,一滴惹唇便可余味無窮,那種滋味是任何酒都無法取代的,慢慢品吧。茅臺酒有一種令人望而生畏的神性,有一種令人恭謹清警的靈性,這便是境界。境界者何?窮困潦倒時視金錢如糞土不是境界,名利熏心求而不得標榜淡泊也不是境界,榮華富貴功名利祿唾手可得時淡然一笑拂手而去,那就差不多是了。王羲之《蘭亭序》文、墨、人相融合一,勘稱千古典范。瀟灑中有沉著,嫵媚里含剛毅,儒風披拂其表而道真充盈其心,看似絢爛浮華,實則淡然出塵。既然歷朝歷代有那么多的好事者喜歡為英雄排座次,若非要排個第一,舍此又該其誰?
創(chuàng)作過程決定書法藝術高度
書法藝術作品的創(chuàng)作過程往往離不開其特定的文化行為,書法藝術從其本質(zhì)來說更應看作是一種書寫行為,作品只是這個行為的結(jié)果。詩詞文賦當然更是如此,曹雪芹感嘆“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滿紙荒唐言”可以不疼不癢地碼字“碼”出來,“一把辛酸淚”則必然聯(lián)系著一個特定的動人的文化行為。有了這把淚,加上作者的癡,解與不解,味卻是濃郁的。從這個角度來看,文字內(nèi)容隨意且不完整,以及抄寫他人詩文內(nèi)容者,勢必要減低書法作品的藝術高度。若以書寫行為論,《祭侄文稿》是國恨家仇殺伐間隙聲淚俱下的控訴與譴責,這種呼天搶地的慘烈意味固然強烈,卻非人人皆能有切身體驗的,故難以引發(fā)觀賞者的普遍共鳴;《寒食帖》是去國懷鄉(xiāng)蹉跎坎坷途中的無奈嘆息,俗話說“人生不如意者十常八九”,人人便可從這里反躬自省感同身受,一下子拉近與蘇東坡的距離;《蘭亭序》呢,活動的時令性質(zhì)環(huán)境,場面的鋪排渲染,雅集者的地位素質(zhì)風度,可算得是得天獨厚壯觀宏闊,藝術性極強。有這樣的“行為基座”作開場鑼鼓,正所謂“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輪到王書圣上場作序時,酒酣詩濃,清湍流花,仰觀俯察之際,難免觸景生情,遂吟嘯古今,把酒問天,嘆人生之無常,成生命之追問。千百年來,與其說無數(shù)文人墨客癡癡迷戀王羲之筆精墨妙的雅韻流風,倒不如說是騷客士子唏噓人生夢想自由,在這里恰好找到了那種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理想家園和心靈皈依。有人慨嘆,千百年來的書法歷史,無非就是一部文人墨客知識分子追求精神解放靈魂自由的心靈史,從這個層面才可以說這句話——王羲之的《蘭亭序》是無論如何也繞不過去的。
古人云,人人心中都有一桿秤。究竟這“天下三大行書”何以如此了得,又何以非如此排序不可,在下這番議論自然是無知無畏的癡人說夢,大家盡可以不與我計較。不過我依然堅持兩點:其一,絕不是就字論字按技巧風格“選”的;其二,絕不是簡單地以歷史順序“排”的。
(原載于《書法》雜志,有刪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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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堯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