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圖(李苦禪)
筆墨是中國畫的精魂。中國畫存形與傳神并重、工筆與寫意共榮、水墨與重彩同輝,而筆墨統(tǒng)其風神。以藝術(shù)創(chuàng)作論,筆墨是中國畫的基本造型語言,“筆以立其形質(zhì)”“墨以分其陰陽”,用筆用墨是中國畫家的基本功。以審美品鑒論,筆墨意趣是中國畫最為突出的特征,既蘊藉著含蓄而極富想象的民族心理,又標舉著幽深而玄遠空靈的中華美學旨趣。
“畫”“涂”之始:筆墨初肇
原始時期的中國繪畫以線刻之“畫”和單色之“涂”為基本手法。這種“畫”“涂”手法可追溯為中國繪畫筆墨之法的源頭。1978年,河南臨汝閻村新石器時代仰韶文化遺址出土的陶缸腹部繪有《鸛魚石斧圖》。畫面左側(cè),立著一只體態(tài)豐肥、嘴叼大魚的灰白色鸛鳥,二目圓睜、六趾抓地、昂首挺立;右側(cè)直立著一把綁在木柄上的石斧。魚與石斧的輪廓均用工整粗重的黑線勾勒,魚鰭、石斧上的刻紋和綁石斧的繩索亦以粗重的黑線勾畫。全畫筆法凝重,線條洗練,形象逼真,生動傳神。
隨著繪畫在春秋戰(zhàn)國的分化與發(fā)展,“畫”“涂”進一步精細成熟起來。1949年出土于湖南長沙陳家大山一座戰(zhàn)國楚墓中的帛畫《龍鳳人物圖》,畫中描寫一端莊高髻的婦女側(cè)身而立,雙手合掌,細腰,袖口寬松,長裙曳地,體態(tài)優(yōu)美。婦女的上方畫一只展翅飛舞的鳳和一條蜿蜒升騰的龍。此畫在繪制上沿用了線描和涂色的方法,畫家在絲織品上以墨線勾勒,線條黝細,用筆流暢。
及至秦漢,中國繪畫逐步從裝飾紋樣的桎梏中分離出來,繪畫手法日漸成熟,特別是在用筆上,運筆成風、以少勝多、流動自如。出土于內(nèi)蒙古和林格爾墓的東漢墓室壁畫《樂舞百戲圖》,是代表東漢繪畫成就不可多得的壁畫之一,畫中擲劍、弄丸、舞輪的人物形象近似速寫,寥寥數(shù)筆就表現(xiàn)出處于激烈動作中的種種神態(tài)和熱鬧的氣氛。
魏晉以降,中國畫開始迎來筆墨創(chuàng)構(gòu)與飛速發(fā)展的重要時期。自此,中國傳統(tǒng)畫法中布色造型的“畫”“涂”筆法獲得長足發(fā)展,人物畫筆墨有“描”法之創(chuàng),山水畫筆墨有“皴”法之創(chuàng),花鳥畫筆墨有工筆之盛,先后獨立成“筆”“墨”兩種重要的藝術(shù)元素并日漸豐富,成為中國畫特殊的藝術(shù)語匯。
“描法”之創(chuàng):筆墨趨精
中國畫十分強調(diào)線條的運用。比如人物畫對服飾褶紋的表現(xiàn),唐人重法度、用線嚴謹精巧,宋人重物理、用線疏密得當,元人重意趣,明清重性情,揮灑自如,線條各具其美。僅從人物畫“描”法的草創(chuàng),就可看出中國畫筆墨趨精之勢。
有“落墨為蠅”佳話傳世的“佛畫之祖”曹不興,曾對“古畫”進行了較為全面的改造。其畫接近漢壁畫筆法,注重人物體態(tài)卻忽略細部描寫,線條粗獷,肖形技巧高超。相傳,南朝畫論家謝赫偶見曹不興所畫龍頭,竟誤以為真,嘆服不已:“觀其風骨,名豈虛成!”其弟子西晉“畫圣”衛(wèi)協(xié),一改曹不興用筆粗獷之風,力求精工細密,白描法細如蛛絲,饒有筆力,“巧密情思,世所并貴”,成為中國畫由古樸豪邁向精思巧密過渡的典范。
《世說新語·巧藝》記載一則“傳神阿堵”的成語典故:東晉顧愷之畫人,有的畫了幾年都不點上眼睛,問其原因,他說:“四肢身體的美丑,本與神韻無關(guān),要想人像畫得傳神,關(guān)鍵在于這眼睛上?!鳖檺鹬蚱飘敃r“以畫當真”的觀念局限,強調(diào)通過筆法“傳神”“悟?qū)Α笔谷恕坝[之若面”,創(chuàng)造出一種連綿不絕、循環(huán)飄忽而又遒勁有力的用筆,使得畫出的線描粗細均勻、相抱相環(huán)。這種筆法雖不嚴格依照對象形體輪廓,卻賦予所畫對象一種別樣的“勢態(tài)”與“情致”,為中國人物畫筆法獨立一途。后人將顧愷之這種行云流水、春蠶吐絲的用筆筆法統(tǒng)稱為“描”,將他的“高古游絲描”視為“描”法之祖。
中國畫的形象構(gòu)成,線條起著決定性作用。而線條的變化,基本是由于用筆與運墨方式的不同。比如人物畫筆墨,唐前多圓渾流動,魏晉則極細,如“春蠶吐絲”“高古游絲”等;唐人筆法多圓勁如“鐵線”;吳道子用筆飛動,筆鋒流露出“蘭葉”;宋人線描則剛勁多方折,如楷書運筆,人稱“折蘆描”;南宋更趨于陽剛粗獷。元人趙孟頫等一反舊習,崇尚含蓄,上追唐人“古意”,開元代人物畫用筆的新面目。
“寫意”之韻:筆墨精魂
筆墨之要歷來為中國畫家所重視。南朝梁元帝蕭嶧有“或格高而思逸,信筆妙而墨靜”之語。唐人王維在“春夏秋冬,生于筆下”句中以“筆”代畫,強調(diào)筆墨之法的肇端。《圖畫見聞志》記載荊浩品評畫家語:“吳道子有筆而無墨,項容有墨而無筆。吾當采二子之所長,成一家之體?!奔葎?chuàng)出筆墨并重之論,又明確標舉了“有筆有墨”的論畫之法。
筆和墨,是為中國畫的神妙工具。畫家苦心經(jīng)營、活用筆墨,則產(chǎn)生畫面上筆跡厚重、圓潤、拙老的千差萬別和格調(diào)上雄健、蒼勁、秀麗、豪放的千變?nèi)f化。但不管什么風格,中國畫在根底上都講求筆跡所到線條要高度概括、簡潔和凝煉,力求以筆取勝、以簡概繁、用“寫”而不用“描”“畫”,力追以墨當彩、以韻統(tǒng)神,取“意”不取“絢爛”。
“寫意”在中國畫史上歷史悠久。早在兩晉就出現(xiàn)了“以形寫神”“形神兼?zhèn)洹薄巴鈳熢旎?,中得心源”等畫語。歷隋唐五代之耕耘,宋元明清以降,中國畫的筆墨更于寫意一途取得長足進步:宋以丘壑臻物境之美,元以人品臻心境之美,清宗傳統(tǒng)臻筆墨之美。寫意幾乎貫穿于中國畫創(chuàng)作思維的始終,覆蓋中國畫創(chuàng)作的全程。
而今,“筆墨”和“寫意”已超越純?nèi)坏募挤ū憩F(xiàn)形式,化為已逾千年、貫穿畫史的一種觀念、一種意識、一種地道的中國藝術(shù)觀,成為建立在畫家主體對民族文化、時代精神、自然物象深刻體察之上的“天人合一”的境界。它使得人、社會、自然三者通過畫作創(chuàng)制融為一體。從這種意義上說,“寫意”之韻,正是中國畫的“筆墨”精魂。
(作者楊明剛為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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