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她是清初高官陳之遴(1605~1666年)的繼室,一品誥命夫人,相國夫人,聽來不免隔膜;知道他們夫婦是大詩人吳梅村的兒女親家后,依然覺得疏遠;看到當(dāng)時著名詞人陳維崧的夸贊,說徐燦“才鋒遒麗,生平著小詞絕佳,蓋南宋以來,閨房之秀,一人而已”;清代詞評家陳廷焯等,也都對她極力推崇,公認我國古代女詞人中,能與李清照相提并論者,唯有徐燦,說她的《永遇樂·舟中感舊》“可與李易安并峙千古”;當(dāng)代著名學(xué)者葉嘉瑩甚至認定,徐燦詞可以媲美李清照,她在題材、意境和視野上比李清照更有拓展……這就再也不能忽略徐燦的名字了。
徐燦是誰?
徐燦有詩詞集《拙政園詩馀》《拙政園詩集》,前者錄有詞近百首,刊于順治十年,后者收錄詩兩百多首,刊于嘉慶年間。其詞作比詩的影響更大。
游蘇州拙政園的日子,距今天太久了,細節(jié)已經(jīng)模糊,大致還記得這座古典名園的精雅、清幽。后來讀吳梅村的《詠拙政園山茶花》,非常遺憾當(dāng)年沒能留心看看——園中是否仍有那幾株曾經(jīng)“為江南所僅見”的名貴寶珠山茶花?三百多年后它們是否還燦如云錦、枝葉紛繁?
之所以對那些山茶花突生好奇,是因為徐燦一度是拙政園的女主人。而且,隱藏于拙政園的世道沉浮、人事跌宕,簡直一言難盡。
徐燦字湘蘋,是明末光祿丞徐子懋的次女,做閨女時家住蘇州城外支硎山畔,“幼穎悟,通書史,識大體”,父親很喜歡這個女兒。
陳家為海寧望族,陳之遴的元配沈夫人早逝。待徐燦嫁入陳家,她的生活就隨著丈夫陳之遴、公公陳祖苞的宦海沉浮而起伏。
陳之遴(號素庵),崇禎十年(1637年)好運終于來臨,他高中榜眼,被授職翰林院編修。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前路似乎一派敞亮寬廣。徐燦獲知喜訊后,填有《滿庭芳》:“麗日重輪,祥云五色,噌吰(形容鐘聲洪亮——編者注)玉殿名傳。紫袍珠勒,偏稱少年仙?!标愔噙M士及第,恰逢擔(dān)任右副都御史巡撫順天的父親陳祖苞在前線獲勝,真是雙喜臨門。
陳之遴考中進士后,與徐燦住在北京西城那段日子,充滿歡悅。當(dāng)時他倆都還年輕,居所也讓人喜歡,“書室數(shù)楹,頗軒敞”,房前的古槐如傘蓋一般撐開濃蔭,灑下清涼。后庭有幾十步寬,中間的小亭子前,有株青翠舒展的合歡樹,葉片成對成雙,夜晚合攏,清晨展開。徐燦夫婦都喜歡這株合歡樹,常在樹下逗留、吟詠。
但是,僅僅過了一年,父親陳祖苞就獲罪下獄,飲鴆而亡。崇禎皇帝認為陳祖苞自盡是企圖“漏刑”,盛怒之下,表示對陳之遴“永不敘用”。陳之遴黯然扶柩南歸,父親尸骨未寒,自己背上則燙著永世不得翻身的烙印。仕途絕望,世態(tài)炎涼,痛徹肺腑,那是他第一次遭遇滅頂之災(zāi)。
之后是明末清初的天下大亂,江南飽受戰(zhàn)火摧殘,他們也輾轉(zhuǎn)逃難,嘗盡驚恐。等到陳之遴仕清,再居北京時,曾與徐燦一起踏訪西城故地。舊居的房舍亭榭早已被毀,人與物都歷經(jīng)改朝換代的滄桑,兩人無限感喟,忍不住寫詩填詞。徐燦的詞《水龍吟·次素庵韻感舊》寫道,崇禎年間在合歡樹下流連,享受著花好月圓時,自己曾經(jīng)對夫君說,繁花如夢,怎么可能永久都不凋謝呢?
清順治二年(1645年),陳之遴投身新朝,成為秘書院侍讀學(xué)士。他機敏能干,一再升遷,高官厚祿迅速收入囊中——順治五年擔(dān)任禮部侍郎,順治八年升為禮部尚書加太子太保,順治九年已成為弘文院大學(xué)士(清人稱大學(xué)士為相國)。
陳之遴有詩文集《浮云集》十二卷傳世。他早年就有才子之名,不少評論家認為,其詩歌風(fēng)格與吳梅村頗為相似,只不過功名太盛,遮掩了詩名。陳之遴與徐燦有大量唱和詩詞,傷時感舊或寄懷詠史,都彼此默契,交流暢達。
順治十年初冬,四個兒子將徐燦的《拙政園詩馀》付印,他們的跋文說,母親對詞“研思獨精,匠心獨至。又經(jīng)歷患難,故感觸獨深,度越宋人而超軼近代。”
清初那段時間,大概也是徐燦最安寧的日子。就像陳之遴為她賀壽的《滿庭芳》詞描述的那樣:夫人正當(dāng)華年,生日恰在春季;不時會獲得來自宮廷的恩典;幾個兒子都聰穎孝順;更難得風(fēng)神依舊,“朱顏長駐”,還像剛剛出嫁的時節(jié);她閑來沉醉于吟詠,新詞人皆夸好……自身集才華美貌、榮華好運于一身,丈夫則文采風(fēng)流,長身玉立,且十足顯達。似乎,世間的圓滿繁盛,都很難超過她了吧?
陳之遴于順治七年替徐燦編選《拙政園詩馀》并寫序,那時正值仕途通達,他頗有閑情逸致。陳之遴為徐燦寫的序,筆調(diào)從容,覺得她的詩詞大多清新可誦。他說徐燦喜歡他的詩勝于詞,他則覺得她的詞比詩更勝一籌。
繁華轉(zhuǎn)眼成空
清初,無論滿、漢官員之間,還是漢臣的南方、北方集團之間,都矛盾重重。陳之遴的官階扶搖直上,并不意味著他就一路光風(fēng)霽月、高枕無憂?;潞2龥坝?,礁石密布,幾次都差點將他掀翻。高處不勝寒的驚險,徐燦也都心知肚明。
順治十五年(1658年),陳之遴與另外幾位大臣因交結(jié)、賄賂大宦官吳良輔而獲罪,經(jīng)過審訊后,原擬將陳之遴斬首,后皇帝下旨將他革職并抄沒家產(chǎn),要求其“父母兄弟妻子”全家流徙尚陽堡(今遼寧鐵嶺市開原縣東)。
順治十六年春,陳之遴夫婦與弟弟們偕家人包括老母,前往關(guān)外。吳梅村詩《贈遼左故人八首》,寫盡禍從天降的愁慘:“短轅一哭暮云低,雪窖冰天路慘凄……百口總行君莫嘆,免教少婦憶遼西?!?/p>
徐燦其實一直期盼能與丈夫偕隱田園。她的《答素庵〈西湖有寄〉》也說:“從此果醒麟閣夢,便應(yīng)同老鹿門山……寄語湖云歸岫好,莫矜霖雨出人間。”
陳之遴一直滯留尚陽堡,康熙五年(1666年)病故。隨他們流放的4個兒子,有3個死在北國,小女兒、曾經(jīng)的相府千金,在父親獲罪后,竟然嫁給一個秀才為妾。
侄子陳元龍在《家傳》中講述,徐燦嫁到陳家后,對公婆十分孝順。先前她身份華貴,卻并無倨傲之氣,妯娌們幾乎想不起她是一品夫人。后來禍從天降,謫居塞外,其悲嘆最終感動天地,得以攜親人靈柩返回故里。康熙北巡至盛京時,徐燦與其他罪臣的家屬上疏申訴,請求還鄉(xiāng),僅有她被批準。
徐燦活到80多歲,其漫長一生,經(jīng)歷繁多,時勢的艱險乖謬、人生的顛簸無常,五味盡嘗。雖說在陳之遴剛投身清廷時,她就有過“世事流云,人生飛絮”的透徹之嘆,但人真正的大徹大悟,往往得等到痛徹心扉的體驗之后。(徐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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