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解張愛玲:華美蒼涼》,萬燕著,中華書局2018年1月第一版,29.00元
雖然看上去是正經(jīng)的學術(shù)研究,字里行間卻染了不少張愛玲味道,作者心思婉轉(zhuǎn)地在各種張愛玲作品與研究素材之間閃、轉(zhuǎn)、騰、挪,讓人讀著也漸漸調(diào)皮玩味起來,生出許許多多閱讀花樣來。
一讀張愛玲,月亮便升起來了;四下一片艷異清冷;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愛情也似乎是愛情,卻又全像朦朦朧朧、若有若無的夢;就連講話,也有了風致、迤邐的調(diào)性;空氣里,吸進呼出的全是民國氣息。初讀張愛玲,是在高中時代,最近又重新讀起她。重讀,也是發(fā)現(xiàn);不是為發(fā)現(xiàn)而發(fā)現(xiàn),而是她自然而然地來了。
讓我動了重讀念頭的,是一本書——《讀解張愛玲:華美蒼涼》。這雖然看上去是正經(jīng)的學術(shù)研究,字里行間卻染了不少張愛玲味道,作者心思婉轉(zhuǎn)地在各種張愛玲作品與研究素材之間閃、轉(zhuǎn)、騰、挪,讓人讀著也漸漸調(diào)皮玩味起來,生出許許多多閱讀花樣來。
比如,到街上去讀。最好是一條上海老街,老到兩旁瘦瘦的公寓都是幾十年前的,街道彎曲、狹窄、綿延,伸出窗外晾曬的襯衫、褲子,與玉蘭樹、夾竹桃的葉一起鋪張在頭上,沿街商鋪全歡歡喜喜地開著,又都不甚吵,是安靜的熱鬧。
一個周末午后,我?guī)洗藭?,走到這樣一條街;也記不得名字,是信步而來的。邊走邊讀,讀到書中講張愛玲的“家園幻夢”,說她“站在封建大家庭和都市文明交界處的徘徊者”,承受“那種內(nèi)外夾擊的邊緣感”,讀到她的父親、母親,她那個沒落下去的、舊式貴族的家,和她心底終將破滅的“大觀園”。走累了,就倚在一家賣胡琴的小店門首旁。一直讀下去,身邊是張愛玲筆下“值得一看”的街道、櫥窗和上海人。日頭漸漸偏西,將公寓染上了一層黃、又一層灰。此刻,張愛玲眼中的“現(xiàn)代”,也老了,老成一個時代的記憶,恍若隔世?;腥婚g,書中所寫“不悲壯也不狂喜卻有意味的蒼涼人生”格外醒目起來,映到眼里、又傳到心上,讓我驀地想起《傾城之戀》里的白公館、《創(chuàng)世紀》里的匡家小樓,一樣地老舊、擁擠。那一刻,我突然懂了:在張愛玲的文字里,有她幻滅的家園。
還有一個讀法,想是更好的:配著原著讀。初拿到這本書,剛讀了“自序”和“引言”,猛然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這樣讀是浪費的:浪費了作者的心思,也浪費了張愛玲。作者信手拈來地講張愛玲的作品、生平、和對她的創(chuàng)作影響極大的“潛文本”,還為這些加了一個標題“海上花開”,仿佛細數(shù)花開的聲音與種種美好,但終究仍是隔了一層——賞花需對花。于是,我找出張愛玲全集來。許久沒碰這套書了,依稀記得高中、大學那會兒,她的書是很流行的,稍有些文藝氣息的女孩子,幾乎人手一本,誰沒有讀過,都不敢隨便與人聊天?,F(xiàn)在再拿出來,卻有些時過境遷之感。
但無論如何,我都為這個決定慶幸:再讀張愛玲,感覺是大不同的。其中的原因,一方面大概像作者在書中所寫“讀她,要有閱歷做本錢讀。”——多年之后,我的閱歷大大豐富了。另一方面,便是因為這本“讀解”,越讀下去就越覺得,它既像一本張愛玲“小百科”,也像一把打開張愛玲創(chuàng)作秘境的鑰匙。初讀張愛玲,是出于單純的文學愛好,停在文字美、意境美的表象上讀,讀再多遍,都像蜻蜓點水,對于水里的漩渦和光怪陸離是不曾領(lǐng)會的。而跟隨著此書卻潛到水下面去了。全書用五章講張愛玲作品里的人性重奏、家園幻夢、女性群像、愛情神話和藝術(shù)整合,對支撐其創(chuàng)作的“潛文本”,她的成長經(jīng)歷和個性特征、寫作習慣和文字意象,她文字背后的蒼涼和悲憫作了多層面解讀,當然解讀中包含了作者本人的偏好與經(jīng)驗,但無疑是頗具啟發(fā)性的。
很多人感慨于張愛玲文字的精美,尤其是那些貼切、形象的比喻,和恰到好處的物化意象,卻未曾注意文字背后的隱喻。一直很喜歡張愛玲小說里的月亮,它們每次都出現(xiàn)得恰到好處:《沉香屑第一爐香》,喬琪喬摸進葛薇龍的房間幽會,是趁著月光而來;《傾城之戀》,范柳原夜半打電話給白流蘇,問她的窗子可看得見月亮;《金鎖記》里,曹七巧一生的心事幾乎都與月亮相伴。等我在此書中讀到:張愛玲筆下,月亮是“女性的化身”,月亮寓言了“女性的一切”等獨到見解的時候,突然間茅塞頓開。再回過頭去看這幾篇,竟品出許多未曾明寫出來的女性命運和情感。原來全浸在月光里,月色朦朧,心思婉轉(zhuǎn)。撥開月光,讀懂許多心事;遮上月光,看到一片蒼涼。像這樣的隱喻還有很多,像太陽、厚重的墻、變化莫測的路,在張愛玲的文字里,收藏著她的宇宙觀,這是更深一層的張愛玲。
如果興致高,在這種讀法外,還可以再加“一味料”。作者在書中不止一次講到“潛文本”,說影響張愛玲寫作的“潛文本”主要有《紅樓夢》《金粉世家》《歇浦潮》和《海上花列傳》,尤其是《紅樓夢》,其筆法和構(gòu)思不知不覺地滲進了“張腔”里,成為張愛玲寫作不容忽視的個性。比如,參差對照筆法,《傾城之戀》里,有白流蘇,就有薩黑荑妮公主;《紅玫瑰和白玫瑰》里,有“嬌蕊聞衣”,就有“煙鸝裁衣”……互為你我,互為表里。而這正是曹雪芹慣用的筆法,只不過一本《紅樓夢》幾乎回回、事事、人人皆有對照,作者是有意為之的,而張愛玲的對照則更像某種不自覺的潛意識,對照得也不見得均衡,但若不了解這種筆法,對她書中人物的認知則不能豐滿,她的許多意圖便也品不出來了。所以,如果有時間,再找?guī)妆尽皾撐谋尽眮?,揉在一處讀,如同在明暗、遠近的張愛玲里進進出出,同時盡覽幾種文本的妙處;對比,玩味,溫故,知新,發(fā)現(xiàn)必定是驚人的。另外,作者在書中還提到了其他讀法,比如“讀她要結(jié)合她的散文書信讀”,也不妨一試。
不過,讀法再多,終覺不夠;誰又能真正讀懂張愛玲呢?不過,作者在書中有一段話講得甚好:“如果找不到時光重返中的張愛玲,那也沒關(guān)系,你就看街上的人,街上的事,街上的風景,那些風景背后的人性,那些人性之中的冷冷暖暖,看一個都市的心靈眼睛——街之道,因為這些才是張愛玲的街道寓言所在?!焙伪卣娴亩??花落在離我們最近的某個地方,月光依舊,暗香猶存。(李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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