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載孔子是位“溫良”的教書先生,“溫良恭儉讓”是弟子對夫子的深切印象。所謂“溫良”,“敦柔潤澤謂之溫,行不犯物謂之良”,它既是外在的德行,彬彬有禮,又是內(nèi)在的德性,圓融和熙,而低調(diào)謙抑,或是其精神底蘊。
從《論語》一書來看,孔子對于人的操行舉止,進退取舍,有著鮮明的惡驕而喜謙的態(tài)度。
首先,孔子甚為反感驕橫狂妄。“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余不足觀也已?!北娝苤芄珵橐淮?,不僅輔佐周成王度過“兄弟鬩墻”的危機,而且建章立制,極大豐富和發(fā)展了周代禮樂文明,因此孔子很崇敬他,甚至有段時間做夢沒有夢到周公都深感失落,“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fù)夢見周公”。但是,在孔子看來,如果為人“驕且吝”,即使有像周公那樣的“才美”,也是不值一提的。由此可見,孔子是多么排斥自大狂妄。
孔子“惡利口”,也甚為鮮明地顯示了他的態(tài)度。“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蔽闹小袄凇?,朱熹注為“捷給”(《四書章句集注》卷九),實即工言辭、善表暴,孔子直言“惡”之,鄙薄之意甚明。《論語》中多處記述孔子對張揚自夸、伶牙俐齒的厭惡。衛(wèi)大夫祝鮀“有口才”,孔子卻視之為“佞人”,“子曰:辭達而已矣”。朱熹注說:“辭,取達意而止,不以富麗為工。”朱子此釋可謂達詁。本著“辭達而已”的立場,孔子討厭信口開河的大言不慚,“子曰: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對于花言巧語,夫子更是十分鄙棄,他直斥之為“不仁”:“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薄扒裳浴保粗祆涞淖⒔?,即“好言”,不過此非好壞之好,而是“致飾于外,務(wù)以悅?cè)恕保ā端臅戮浼ⅰ肪硪唬┑挠懞弥猓嗉辞缮嗳缁傻目淇淦湔?。值得注意的是,《論語》中屢次記載了“巧言令色,鮮矣仁”這句話,至于類似的表達,就更多了:如“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子曰:巧言亂德,小不忍則亂大謀”。這種反復(fù)的譏刺,足見孔子對“巧言”虛驕、“利口”自夸的憎厭。
其次是推崇“無伐善,無施勞”??鬃印懊现床环ァ敝?dāng)嗾Z,直接生動顯示了他嘉賞謙遜的立場?!白釉唬好现床环?。奔而殿,將入門,策其馬,曰:‘非敢后也,馬不進也。’”孟之反為魯大夫孟之側(cè),“伐”,“夸功曰伐”;殿,“軍后曰殿”,常為智勇雙全者所任。孟之反之所以殿后,正說明他有勇氣和能力,但他卻以馬行遲緩為由,不僅不自夸勇敢有謀,還有意自抑,所以孔子大為贊許。另有一次孔門師徒歡會,孔子讓弟子各言其志,“子路曰:愿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顏淵曰:愿無伐善,無施勞”。文中“無伐善”,即不自夸己之所長、所能,“無施勞”,即不自炫自己之功、之績。書中雖未明記孔子的點評,但從夫子對顏淵的喜愛稱贊來看,顏子“愿無伐善,無施勞”,也體現(xiàn)了孔子思想的浸潤,換句話說,也流露了孔子對弟子“有若無”謙遜德性的嘉許。
實際上對于弟子們的謙虛言行,孔子都予以首肯。有一次,“子使漆雕開仕。對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說”。舊注“吾斯之未能信”為“不欲仕進”,“不汲汲于榮祿”,故孔子聞之喜悅。其實孔子是主張“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而且他也不反對“取之有道”的財富,舊注過于道德化的解讀,不僅誤解原意,而且還遮蔽了其間孔子對謙遜品格的稱許。引文中所謂的“吾斯之未能信”,應(yīng)是指漆雕開對老師的提攜、推舉,感覺自己還未學(xué)好本領(lǐng),對出仕還不怎么自信。這里弟子透露的其實是一種真誠、一種不自足、不自滿的謙遜心態(tài),對于欣賞“不自伐”的孔子來說,聞之當(dāng)然很高興。
最后,孔子稱揚禮讓和不爭。史稱周太王長子泰伯為讓王位,與其弟南奔荊蠻,傳播中原文明到江南??鬃訉τ谔┎?,極其嘆賞,贊譽其為天底下無以復(fù)加的美德:“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文中“至德”一說,實生動體現(xiàn)了孔子對“讓”的價值肯定和人格表揚。在孔子看來,讓不僅是一種美德,甚至還是治國理政的要津?!白釉唬耗芤远Y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意思是說以禮讓治國,則不難實現(xiàn)政通人和,相反,如忽視禮讓,那么禮儀就很難施行了,言下之意,即根本不可能治理好國家。這一觀點孔子曾多次表達過。如《論語》記載,一次眾多弟子聚談,孔子問他們的政治理想,“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笔潞蟮茏釉c問孔子,為何聽了子路的話覺得好笑?“子曰: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可見在孔子看來,不以禮讓治國,是根本行不通的。
與稱讓相應(yīng),孔子也極為認(rèn)可不爭。“子曰: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逼鋬?nèi)涵大概有兩層:一是克己守禮,不急不躁,先人后己;二是擯棄好勇斗狠,貪婪嗜利,損人利己。故而所謂“矜而不爭”,即主張放下身段,禮讓他人。如果實在免不了爭,孔子也認(rèn)為應(yīng)行君子之爭:“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蔽闹兴缘摹耙咀尪露嫛钡墓艜r射禮,自有其一套禮儀之規(guī),但更重要的恐怕是其間的謙和精神,像“揖讓而升”,實顯現(xiàn)了一種“謙卑自牧,無所競爭”的君子之風(fēng),故孔子稱引之為“君子之爭”。在價值取向上,不伐善、不爭與讓是一致的,都有屈己伸人的取向,意味著主動放棄、甚至讓渡自己的權(quán)利,這在精神本質(zhì)上是一種謙下的低調(diào)哲學(xué),誠如老子所形容:“萬物作焉而不為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老子》第二章)這一哲學(xué)與驕橫、暴戾顯然是截然對立的,顯現(xiàn)出一種敦厚與溫和。
孔子的“溫良”實是其“不伐善”謙遜品格的外溢和流露,正所謂誠中形外,顯現(xiàn)出一位動蕩時代智者“求達不求聞”的隱忍、堅毅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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