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街的變遷從未停息過,長與寬、進與退、中與西,每一次變化都是政治與商業(yè)的博弈。習近平說不要再蓋奇奇怪怪的建筑,長安街上的建筑奇怪嗎?哪些建筑是長安街上最美的建筑?哪些是最丑的建筑?專家呼吁:長安街上的建筑,要反思。
今天的長安街,已成為世界上最長最寬的街道。它是中國政治中心的中心,每一次脈動都與當代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生活保持同一節(jié)奏。如果說天壇、故宮、鐘鼓樓這條南北中軸線象征著往日,那么長安街這條東西中軸線則是今日中國,兩條線在天安門交匯。
蘇式建筑、民族建筑、港式建筑、西方建筑,國家機關(guān)、銀行、寫字樓依次登場。而街邊的百姓紛紛遷離,這些以前常去中國戲院、吉祥戲院、長安戲院的老住戶,已找不到劇院入口。
在變化的潮流中,城市規(guī)劃專家董光器說,長安街塵埃落定需要一百年,他說的是建筑。
長與寬的進擊
長安街自明永樂18年建成,長安街在五百年時間里沒什么動靜。辛亥革命的炮聲,敲開了皇城的大門,也讓長安街從沉睡中醒來。天安門前的T字形廣場對民眾開放,長安左門和長安右門打開,東西長安街貫通,民眾可以從東單走到西單,長度3.7公里。
85歲的戈福龍在長安街邊住了多年,他回憶1949年以前的天安門前,只有紅墻沒有廣場,紅墻里面是賣雜物和耍手藝的集市,類似現(xiàn)在的大院子。五四運動那天,三千學生聚集在天安門前,想必非常擁擠。真正讓長安街闊起來的是蘇聯(lián)人。
建國初期,有關(guān)領(lǐng)導要求天安門廣場寬500米,拆掉了五府六部衙門。蘇聯(lián)專家提出,把國家行政中心放在舊城區(qū),并提出在長安街上建房。同一時間,梁思成和陳占祥拿出“梁陳方案”,建議行政中心另找地方,以保護北京古城。這次著名的爭論,以梁陳完敗,決定了北京古城的命運,也奠定了長安街作為中國的政治動脈這一基調(diào)。
拆除長安左門和長安右門,拆除北京城墻,拆除東西單牌樓,從此長安街東西走向一覽無余。僅1958年,開始為建國10周年工程拆遷,一個月內(nèi)拆除10129間房屋,完成了擴建天安門廣場和打通長安街的拆遷任務(wù)。
傳說林徽因曾放言,如果拆掉長安左右門,她就把自己吊在上面。上吊之說為軼聞,但拆門的時候,梁思成掉了眼淚有人親見,陳占祥曾講過。
1953年,長安街規(guī)劃的寬度為100米,1956年定為100~110米,最后又加寬到100 ~120米。在《古都北京五十年演變錄》中,董光器說,之所以搞這么寬,除為群眾游行和閱兵考慮,還有戰(zhàn)備考慮。征求對總體規(guī)劃意見時,來自軍方的意見是:“假如道路很寬,這樣在戰(zhàn)爭時期任何一條路都可以作為飛機跑道。假如在天安門上空爆炸了一個原子彈,如果馬路寬,就可以作為隔離帶,防止火災(zāi)從這一區(qū)燒到另一區(qū)去?!?/p>
針對長安街的寬度,梁思成曾說:“百米健將都要跑十秒多才能跑過去,我們老太太、老頭怎么過街,當時還有很多裹著小腳的,怎么過街???”
有建筑師告訴記者,長安街的紅線120米。這是因為當時決定建世界上最寬的街道,然原先指定100米,后來出去考察別的國家的街道,回來以后又加了20米,最后定到120米。
按照規(guī)劃,很多行政機關(guān)在長安街邊蓋起樓房,國慶十年10大建筑也大多坐落在長安街邊。在長安街邊蓋樓,在后來幾十年成為身份尊貴的象征,也成為文保專家和資本家的戰(zhàn)場。
進與退之間
隨著時間的推移,長安街邊的業(yè)主也在變幻身份,而老百姓從長安街邊遷走是不變的趨勢??傮w上看,建國以后、改革開放以前,政治、文化建筑占絕對優(yōu)勢,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香港地產(chǎn)商和建筑師在長安街長袖善舞,新千年以后,則是外國建筑師引領(lǐng)風潮。
在長安街上,有人進駐就有人退場。董光器詳細記錄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長安街上的建筑的進退,能明顯看出“經(jīng)濟這個無形的手”主導了彼時長安街上“經(jīng)進政退”的過程。
按照董光器的描述,長安街上寫字樓租金狂漲,刺激了開發(fā)商對長安街的覬覦,各大銀行也蠢蠢欲動,國家機關(guān)辦公樓和大型文化設(shè)施卻因難以承擔拆遷費用而“躲出長安街”。
1985年后,長安街上劃撥的國家機關(guān)辦公樓是11個,外交部曾考慮在新華門南,或長安街北側(cè)安家,但最終去了東二環(huán)。全國婦聯(lián)辦公樓只有一小部分為辦公樓,大部分賣給企業(yè)成了酒店寫字樓。國家經(jīng)委讓給了工商銀行。原規(guī)劃在西長安街的教師之家、青少年宮、國家電影宮、民族博物館都讓位給寫字樓。復興門東北角的工藝美術(shù)展覽館建成之后,主體成了百盛購物中心,展館被壓縮成一個小廳。
原規(guī)劃在東長安街上的兒童劇院,因沒能力搬遷住戶,讓給香港開發(fā)商建了光華長安大廈;原在西單的長安戲院,則因建時代廣場被拆遷,被塞進了光華長安大廈一層。
幾年工夫,長安街上有20個樓位被建成了金融商務(wù)寫字樓,資本成為長安街的新主角。國家大劇院是唯一新建的文化建筑。
引起眾怒的是東方廣場,業(yè)主是李嘉誠的長江實業(yè)。
在王府井南口至東單,本來保留了兒童劇院、中國青年藝術(shù)劇院,還有東單頭條遺址,結(jié)果被長江實業(yè)看中,通過上層關(guān)系建東方廣場。按其設(shè)計方案,東方廣場寬488米、高75至80米。而在那個地段,北京的規(guī)定限高是30米。以其嚴重違反規(guī)定的體量,與故宮近在咫尺的距離,一旦建成,將嚴重撼動故宮的重心以及城市中軸線。
83歲的建筑大師張開濟、清華大學教授吳良鏞籌六位專家上書高層,要求修改方案,此方案也一度被國務(wù)院喊停。但香港資本顯示出了超人的公關(guān)能力,東方廣場最終在稍降高度、分拆建筑后建成。1993年國務(wù)院批復了《北京城市總體規(guī)劃(1991-2010)》,話音剛落,就被東方廣場全線突破,并起了惡劣的示范效應(yīng)。
后來,上書高層的六老之一鄭天翔,在一篇懷念1958年方案的執(zhí)筆者之一、時任北京城市規(guī)劃管理局總圖室主任陳干的文章里寫道:“近年來,在北京街頭出現(xiàn)了一些怪物,東方廣場就是一種怪物……”
中與西的碰撞
長安街上有很多造型奇怪的建筑,董光器將他們拍成圖片,編入《古都北京五十年演變錄》,比如國際飯店的造型是凹,中國人民銀行是凹,遠洋大廈是凸,婦女活動中心則兼具凹凸,國家大劇院的球形也是凸。
“一條長安街,就是一部中國建筑史,包括古代建筑史?!币晃徊辉敢馔嘎缎彰慕ㄖ熣f,“建國以前中式,五十年代蘇式,八九十年代港臺,新千年西方,所以這條街上有最中國的建筑,也有最西洋的建筑?!?/p>
同濟大學建筑城市規(guī)劃學院教授阮儀三對長安街的建筑規(guī)劃不滿意,他認為國慶10周年的時候的新建筑不少受到好評,如民族文化宮和人民大會堂,但后來的很多建筑既突破了規(guī)定,也缺少美感,“甚至古怪丑陋”,而且放在一起效果很差。
哪一座是長安街上最美的建筑?面對記者這個問題,幾位建筑學者幾乎都選擇了民族文化宮。這座由梁思成的大弟子、建筑大師張鎛設(shè)計的建國10周年建筑,經(jīng)過半個多世紀,仍在長安街上出類拔萃。其他如人民大會堂、北京站也受到肯定,他們在西式建筑的基礎(chǔ)上,對中國傳統(tǒng)元素的使用令建筑增色。
而談到長安街上的丑建筑,意見就有些分散。有些建筑生硬地加上中式大屋頂,成為專家批評的對象,如交通部大樓,還有離長安街稍遠的北京西客站。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北京市的主要領(lǐng)導一度推崇大屋頂,并且不給建筑戴上“帽子”的一律不通過審批,建筑師不得已給各類建筑戴上了“帽子”。
阮儀三曾到景山上看北京的中軸線,他被金光閃閃的“巨蛋”刺痛了眼睛,“多么漂亮的城市中軸線,被塞進去一個大饅頭,應(yīng)該是大燈泡,把故宮完全比下去了?!彼貞浧饑掖髣≡悍桨傅耐ㄟ^過程,第一次專家討論時都是反對的,但后來上級部門認為比較有新意,有些專家180度大轉(zhuǎn)彎,不反對了。雖然不滿安德魯?shù)淖髌?,但阮儀三認為不能怪他,應(yīng)該怪中國人自己,因為“你可以把它否掉啊”。
阮儀三教授多年致力于古城保護,他從自己的經(jīng)驗得出結(jié)論,那些丑陋的建筑到一定程度的時候,自然會退出歷史舞臺,但這是一個很痛苦的過程。
王南的態(tài)度是,“等吧,它們反正呆不過故宮吧?!?/p>
阮儀三:長安街有些建筑需要反思。
潘采夫:習近平說不要再蓋奇奇怪怪的建筑,您覺得長安街上的建筑奇怪嗎?
阮儀三:應(yīng)該說建國以后,國慶10周年的時候蓋了一些新建筑,不少是受到好評的,比如民族文化宮、軍事博物館。但在經(jīng)濟建設(shè)大潮中,不少建筑既突破了規(guī)定,也缺少美感,甚至古怪丑陋。
潘采夫:長安街作為一個國家大道,能否與巴黎的香榭麗舍大街、柏林的菩提樹大街,還有華盛頓的國家林蔭大道相提并論?
阮儀三:地位應(yīng)該是一樣的。當時奧斯曼改造巴黎的大道的時候,也破壞了整個巴黎的風貌,但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他非常注意重要的建筑物之間的聯(lián)系,也懂得保護。華盛頓的林蔭大道規(guī)劃得非常嚴格,很莊嚴。但長安街上的建筑呢,看上去每一個都很輝煌,擺在一起就缺少統(tǒng)一的規(guī)劃。
潘采夫:我們該如何對待那些丑陋、與北京古城不兼容的現(xiàn)代建筑?
阮儀三:當年天壇的世界遺產(chǎn)評審會我聽說了,劃定天壇保護范圍的時候,外國專家提出來,天壇周邊至少10~15平方公里不能建高層。中國方面說不可能,圈進去的話,那么多高層建筑怎么辦?外國專家說了一句話:“天壇我看一百年還會在,三百年還會在,天壇旁邊的這些高樓一百年還會在嗎?我相信,一百年以后,你們中國人就會聰明起來,把這些高樓房子都拿掉。”我覺得說得好極了。
那些丑陋的建筑到一定程度的時候,自然會退出歷史舞臺,但這是一個很痛苦的過程。
潘采夫:在中國,知名度方面唯一能跟長安街“叫板”的就是外灘,外灘的建筑保護如何?
阮儀三:上海外灘被譽為近代世界建筑的博覽會,不同時期不同風格的建筑,并沒有互相攀比,從材料和形式上都是很融合的,因此外灘形成了世界上有名的變化中統(tǒng)一的建筑風貌。當時外灘每建一座建筑,都要經(jīng)過專門的建筑專家評審,那些圖紙和簽名現(xiàn)在還有。而長安街是從古代到現(xiàn)代各種的建筑大比拼,它既有最優(yōu)秀的建筑,如天安門、新華門,也有建國10周年既傳統(tǒng)又現(xiàn)代的風貌,反映了我國老一代建筑師的心血,也有改革開放以后各種建筑思潮的體現(xiàn),變成了中外建筑師的大表現(xiàn)。同時,也有很多土豪式建筑,它沒有底蘊,但又想給人們帶來視線沖擊,這種沖擊往往是丑陋的,是反文化的。這些建筑的大拼盤,反映了中國文化到今天處于一個斷層,在文化斷層里發(fā)生的這個現(xiàn)象。我們確實需要總結(jié)長安街上的建筑,要反思,要把這個斷層接上,要呼喚起建筑師和藝術(shù)家的良心。
【責任編輯:自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