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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學家訓下三代知識分子的命運

來源:光明網 作者:吳亞順      2016-09-22

  見趕出了兩套《湯用彤全集》的樣書,湯一介很欣慰,他說:“我想再多活兩天,一直等到父親的紀念館典禮及研討會結束。這兩天一定要把我看護好。”他囑托弟子趙建永將新編的“全集”送往湖北黃梅,湯用彤紀念館將在那里舉行開館儀式。

  湯一介再沒有氣力前往自己的祖籍了。他最后一次在公眾場合“現身”,是2014年8月23日在“三智論壇”上用視頻寄語——先說明“由于我的身體的原因,很久沒跟大家見面”;簡短的講話中,兩次表示:“我下次有機會再講”。

  去年9月9日晚,趙建永一行把《湯用彤全集》送到紀念館,出來不久,接到醫(yī)院護理人員來電告知,湯一介病逝。這一年,也是湯用彤逝世50周年,湯用彤被公認為“國學大師”,一直在大學教書辦學。其祖父湯霖是晚清小官,辦過新式學堂。

  湯一介去世后,弟子和家人在他的墓前樹起“湯公三代論學碑”。排列在最前面的,是湯霖所寫“事不避難,義不逃責,素位而行,隨適而安”。正是這一飽含儒家思想的家訓,如一根若隱若現的文脈,跨越百年滄桑,串聯起湯氏三代知識分子的人生命運。塵封十二年的湯一介遺稿《我們三代人》中,一門三代知識分子在百年時代跌宕中的思路歷程,是中國幾代知識分子精神史的一個案例,也是一個縮影。

    

 

  湯霖像

  湯霖:吟誦《哀江南》的家族傳統(tǒng)

  “湯氏家訓”寫于宣統(tǒng)三年,即1911年。湯霖六十歲生日時,學生們送來一幅《頤園老人生日讌游圖》,以示慶賀,他后來題寫了一篇“自序”。湯霖說,“雖然事不避難,義不逃責,素位而行,隨適而安,固吾人立身行己之大要也”,并強調,“時勢遷流,今后變幻不可測,要當以靜應之……毋戚戚于功名,毋孜孜于逸樂?!?/p>

  這一年,正是武昌城槍響,辛亥革命爆發(fā),革命之勢風起云涌。次年,民國建立,清朝垮臺,“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達到高潮。寫“自序”時,湯霖尚在北京,想著回鄉(xiāng)終老。

  湯一介幾乎沒有聽父親跟他談起過祖父湯霖。1957年“反右”,湯一介產生了一種“悲觀情緒”,有一天在香山,問到祖父的情況。湯用彤只是說,湯霖做過幾任縣官,為官清廉,晚年開辦新式學堂,“平日愛用湖北鄉(xiāng)音朗誦庾信的《哀江南賦》和《桃花扇》中的《哀江南》”——前者寫盡喪國之痛,后者描述的是南明亡國后南京慘狀。

  “我想,祖父為什么常吟誦《哀江南》和《哀江南賦》,是看到清王朝大勢已去,而此對讀書人說‘行身立己’實是最為重要之問題。”在新近出版的遺作《我們三代人》中,湯一介如是寫道。

  事實上,抗戰(zhàn)前后,湯一介幾乎每天都能聽到湯用彤在無事之時,用湖北鄉(xiāng)音吟誦《哀江南》;小時候睡午覺,湯用彤總是輕輕拍打著女兒,吟誦它。在湯一介看來,“像我父親這樣的知識分子有著‘憂患意識’大概深深地根植于其靈魂之中”。湯一介同樣喜愛誦讀,甚至連已加入美國籍的兒子湯雙也會吟誦,孫子湯柏“也能哼幾句”,只不過,對他們來說,“大概已成為無意義的音樂了”。

  在湯霖寫“家訓”的同年,湯用彤進入清華留學預備學校,此前就已入讀當時新式的順天學堂。這都是湯霖的主張,他“教書授徒”時,也“日舉中外學術治術源流變遷興失”,關注當時思想潮流——這使得湯用彤不僅有國學基礎,還能掌握西方文化。在歷史學者袁偉時看來,湯霖是一個典型的儒者,之所以有這些行動,與晚清社會嘗試變革的整體環(huán)境有關。

  湯霖如此,其妻同樣開明。另一次談話時,湯用彤對湯一介說:“我上清華,當時坐不起車,只能步行,來回幾十里,每月總得回城里看望你的祖母幾次,否則她會罵我‘不孝’。但她思想很開通,我考上了留美預備班,要到美國去四五年,她不但沒有阻攔,反而說不要戀家,學成再回來?!?/p>

    

 

  1957年全家福,右起依次為湯一介、湯用彤、湯丹、樂黛云、湯用彤夫人張敬平等

  湯用彤:“自由精神”的承繼

  1922年初,已在哈佛大學獲得碩士學位的湯用彤接受吳宓的邀請,到東南大學任教?;貒蟛痪?,湯用彤發(fā)表《評近人之文化研究》,痛批當時的不良學風。他認為其時某些學者有共同的缺點:“淺”——只看表面現象,淺嘗輒止;“隘”——知識狹隘,以偏概全。書寫這一段時,湯一介點評:“我認為,這或許也是今日學風不正的表現?!?/p>

  1931年,湯用彤轉任北京大學教授,此后一直在北大工作,任哲學系主任近二十年。湯用彤向來主張“融會中西”,據學者馮契回憶,“他一個人能開設三大哲學系統(tǒng)(中、印和西方)的課程”,講課時“視野寬廣,從容不迫”。有時,剛結束魏晉玄學的課程,他立即帶領學生進入“英國經驗主義”。既吸收外來文化,又深入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這種做法被認為突顯了中國文化的主體性,有利于中華民族“自我身份”的重新建構,從大眾層面來說,它有功于維持北大的“特殊之精神”,即從蔡元培開始倡導的“自由研究”、“兼容并包”的精神,形成了一種氛圍。

  湯用彤的傳世之作,包括《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魏晉玄學論稿》、《隋唐佛教史稿》等,都發(fā)表于來北大工作后,影響深遠?!斑@么高的學術成就,本身就體現了一個公民在學術領域里面獨立、自由的探索,假如他還是一個傳統(tǒng)儒家,那他就解經、注經,在傳統(tǒng)學問上打滾?!痹瑐r說。

  尤其是《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湯用彤為了寫作這部書,六七年時間“幾乎每晚都一兩點才睡”,讓湯一介很是心疼。該書成為中國佛教史經典著作,胡適評價“此書極好”,賀麟則認為:“寫中國哲學史最感棘手的一段,就是魏晉以來幾百年佛學在中國的發(fā)展,許多中國哲學史的人,寫到這一期間,都碰到礁石了。然而,這一難關卻被湯用彤先生打通了?!?/p>

  湯用彤自己也頗為自信。1942年,當時的教育部授予《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最高獎,他很不高興,對朋友們說:“多少年來一向是我給學生分數,我要誰給我的書評獎呢!”然而,1949年后,湯用彤卻對它展開“自我批評”,稱“沒有能夠認識它(指佛教)是麻醉人民的鴉片”。他不再任教,“有職無權”,有一段時間改任北大副校長,分管基建,這是他完全不懂的領域,仍然時常拄著拐杖去工地察看。

  作為學者,湯一介承續(xù)了父親“自由研究”的精神,武漢大學國學院院長郭齊勇認為,這種精神“是相對的”,“不能孤立地來談論自由精神,它只是知識人的愿景,由社會、個人等各方面因素促成”。1951年從北大哲學系畢業(yè)后,湯一介一直耕耘于未名湖畔,只是,數十年來,他越發(fā)感覺到,“北大這一真精神被摧殘殆盡矣”。北大教授錢理群也深有同感,說:“……現實的北大對于我是越來越陌生了?!?/p>

  1998年,北大百年校慶,湯一介主持的北京大學中國哲學文化研究所舉辦“第一屆蔡元培學術講座”,邀請季羨林和漢學家舒衡哲主講。在多個場合,他都強調:“學術上應是‘自由研究’、‘自由討論’,因為有‘自由’才有創(chuàng)造力,才有科學上的創(chuàng)新,學術上的出新?!?/p>

  2014年5月,十卷本《湯一介集》出版,其中著力解釋了“自由即創(chuàng)造力”的觀點。正是這套文集,收入了“上世紀階級斗爭、政治掛帥時期寫的全部批判性文章”,湯一介坦然以對,要“立此存照”。在其學生、學者金春峰看來,“自由即創(chuàng)造力”是他的全部精神、信念的凝聚,是他的書魂,是給自己的“最大的教育”。

 

  湯一介在思考《儒藏》

  湯一介:何處惹塵埃

  湯用彤對時勢的認識并不是很清楚,采取明哲保身的態(tài)度,比如他的學生向達——在一份文件中,被定義為“硬骨頭”——被劃為“右派”,湯一介寫道,“他本可推托生病不參加批判,但領導找他,也就答應了”。學者趙白生認為,“楊沫(的兒子)也寫過《懺悔錄》,但真正能做到懺悔的是湯一介,他敢于把家人的孤陋抖摟出來?!?/p>

  1963年“五·一勞動節(jié)”,湯用彤登上天安門觀賞焰火,受到毛澤東、周恩來的接見。次年,湯用彤病逝。他斷然不會想到,“文革”爆發(fā)后,他被扣上“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他的兒媳、湯一介妻子樂黛云,在某篇文章里寫道:“我真是從心里慶幸他已于1964年離開這個他無法理解的世界。”

  這或許也是湯一介當時“無法理解”的世界。1943年春,西南聯大附中讀初二時,同學余繩蓀拿來一本《西行漫記》,“大家一起讀”,越讀越感興趣,雖然對“革命”一點不懂,但覺得延安“一定很有意思”。余繩蓀提議不如去延安看看,于是,湯一介從家里偷了一支金筆、一個金表等,另一位同學偷了副金鐲子,賣了一部分,五六個人相約而行。結果,到了貴陽就被抓了起來,關進了警備司令部。

  商量該怎么辦時,想起箱子里帶著《西行漫記》?!安恢l看到我們住的小房間的地板上有不少縫隙,我們就把《西行漫記》撕下,一張一張由地板縫隙塞入地下。并且大家商量好,都說我們因對聯大附中不滿要到重慶念書?!?/p>

  被教務主任接回昆明后,湯用彤并沒有責備湯一介,而是聯合幾位家長寫信給校長,“對聯大附中提出了批評”。多年后,談及這段“西去延安”的經歷,湯一介說:“正是由于我沒有去成延安,我才有機會在北大念書,也才能在北大遇到樂黛云,我們才能結合在一起……”然而,1957年,樂黛云被打為“極右派”,“文革”甫一開始,她又成了“翻天右派”,湯一介則是“走資派黑幫”。

  值得一提的是,最初,湯一介“真心認為自己犯了嚴重錯誤”,站到革命路線的對立面了;樂黛云寫道,“我們真的從心里為這次‘革命’歡欣鼓舞”。

  “文革”中,湯用彤珍藏的成套佛經,每函被抽出一本檢查,有去無回。十年間最窘迫的時候,湯一介賣掉父親送他的一套武英殿版《全唐文》,得到六百元。救了燃眉之急,他還不時“呆呆地看著那一格空蕩蕩的書架”,“滿臉的凄惶”。

  與此同時,整個事態(tài)的發(fā)展,越發(fā)不可收拾。湯一介要接受批斗,每天還要在校內勞動,或在廣場上拔草,或清掃馬路等。之后,他和樂黛云、兒子湯雙,與北大兩千余名員工一起,下放江西鯉魚洲五七干校。

  “文革”前后,湯家和馮友蘭家是鄰居。馮作為“反動學術權威”,目標很大,每次被批斗時,湯一介往往也要“陪斗”。他最怕馮支持不住,由凳子上掉下來,沒想到“卻像一塊磐石一樣,站著一動不動”。“文革”后問起當時的想法,馮說:“當時我什么也沒聽見,心中默念,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眱扇讼鄬Υ笮Α?/p>

  直面歷史,重燃思想火焰

  與彼時多數知識分子一樣,湯一介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1949年之前,他為追求真理,探討人生意義,擁抱了哲學。1949年后,很快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生活給了我這樣一個錯覺,好像通往‘真理’的門大開著,是一條平坦筆直的大道,幾乎什么人都可以掌握真理,只要你熟記那些由前蘇聯輸入的教條。”

  此后,湯一介積極閱讀、宣傳馬克思主義。1973年,刮起了一場所謂“反右傾回潮”風暴,他擔心再次受到批判,正好北大相關部門要把一些“熟悉孔孟之道”的教員調到“北大、清華兩校大批判組”中,便“很高興”地加入進來。沒想到,掉進了“梁效”這個深淵。

  因為有躲過批判的“私心”,在“兩校大批判組”,湯一介很賣力。另一部分人“批林批孔”,他和學者周一良等人,主要編材料,包括參與《林彪與孔孟之道》的編寫,有時到各處去宣講。江青曾讓他們到林彪住所查看他的圖書,要找一些所謂“復辟資本主義”的話,卻發(fā)現其藏書竟有七萬多冊,使他們“嚇一跳”。

  在“批判組”,湯一介和其他人一樣,都在“緊跟”、“迎合”。1976年,毛澤東去世。他第一個想法是,“我們不知應該跟誰了”。隨著“四人幫”的倒臺,他被沒完沒了地審查,兩年后,“漸漸地有了一些領悟”,到80年代初,“較為徹底覺悟了”。

  這段歷史,湯一介幾乎不在人前提起。在遺作《我們三代人》一書中,他開篇即說“自己也不能原諒自己”,接著用1.2萬字的篇幅首次訴說個中細節(jié),連樂黛云都大感意外。新書出版座談會上,北京行政學院教授張耀南說,“……面對問題,他不是怪罪環(huán)境,而是充滿自責,這可以追溯到中國歷史上‘罪己’的傳統(tǒng),放在中國整個文化背景下來理解?!?/p>

  如何面對權力,是儒家的根本性困境?!坝X悟”之后,湯一介“再不說那些違心的話”,他要找回“自我”,“恢復知識分子應有的骨氣”。在袁偉時看來,上世紀八十年代開辦中國文化書院,標志著湯一介自我的覺醒。書院編選書籍,舉辦國際學術討論會,開辦講習班,是當時推動“文化熱”的代表性力量。郭齊勇參加過第一期講習班,梁漱溟、馮友蘭等人來上課,他感覺“很興奮”,“當時我們對自家文化的理解還是教條的、批判的,這期講習班給我們觸動很大,扭轉了我們的一些看法?!?/p>

  1983年,湯一介出版了《郭象與魏晉玄學》,旨在破除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兩軍對壘的模式”。此后,《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道教》、《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儒道釋》、《儒教、佛教、道教、基督教與中國文化》等紛紛面世。晚年,湯一介最投入的是《儒藏》的編纂工作,主持這項全面收藏儒家經典的巨大工程,他形容自己“非常小心,戰(zhàn)戰(zhàn)兢兢”。

  去年1月,湯一介還結集出版了《矚望新軸心時代》,從西方文化反觀中國,學者杜維明評價他,“為21世紀中國哲學的全球化譜寫了發(fā)人深省的樂章”。 正是在該書發(fā)布會上,他覺得自己“一生中間最有創(chuàng)造力、思想最活躍的時間被浪費了”,希望“這樣的問題不要再發(fā)生”,因而接連強調要“讓大家自由思想,讓大家自由討論,讓大家自由發(fā)揮潛力”。

  當年9月,湯一介去世。緊跟祖父、父親,他的墓碑上鐫刻著:“確立中華民族文化的主體性,使中國文化在21世紀的反本開新中,匯通中西古今之學,重新燃起思想的火焰,這是當代中國哲學家的責任?!?/p>

  對于“生死”,大概在二十歲時,湯一介就參悟過。在一首題為《死》的小詩中,他寫道:“春天死了/來的不是夏日/母親生我/在世上必增加一座墳墓?!?/p>

  (本文參考了《我們三代人》、《湯一介散文集》、《樂黛云散文集》、《湯一介學記》、《湯一介傳》、《燕南園往事》及《跨文化對話》第34輯湯一介紀念專題、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提供的樂黛云演講速記等資料)

【責任編輯:堯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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