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先生在他的《唐詩三百首導讀》里曾說,“仕”與“隱”是唐詩作者們內(nèi)心之中的一個“情意結(jié)”。其實,這一“情意結(jié)”在孔子的時代就有了。
唐代詩人,尤其盛唐詩人,心中都有“仕”與“隱”的情意結(jié),但每個人的情況又各有不同。孟浩然仕隱兩失,王維則仕隱兩得。而李白呢?他是把仕和隱結(jié)合在一起去追求的。
李白:仙而人者,不羈的天才
如果說世上有天才的話,那么現(xiàn)在就有一個真正的天才作家出現(xiàn)了,那就是李白。不過,天才也有不同的類型。
李白這個天才是屬于“不羈”類型的天才。這個“羈”字上邊從“網(wǎng)”,下邊一個“馬”字,一個“革”字?!熬W(wǎng)”是網(wǎng)羅的網(wǎng),“革”是皮帶。
就是說,在馬的身上加以一種約束,比方說給它加上絡頭和韁繩,然后就可以駕馭驅(qū)使了。然而李白的類型屬于“不羈”--他就像一匹野馬,是不肯受羈束的。
不羈的天才(資料圖 圖源網(wǎng)絡)
李白第一次到長安時碰到一個人叫賀知章。此人很有名,官居太子賓客,也很有文學才能。賀知章見到李白并讀了他的詩文之后就說:“子謫仙人也!”什么是“謫仙人”?
“謫”一般指做官的人被貶降,他說李白是從天上被貶降到人間的一個仙人。也就是說,李白本來是屬于天上而不屬于人間的。
蘇軾:人而仙者,逸懷浩氣
在中國古代的詩人中,有兩個人得到過“仙人”的評價:一個是李白,一個是蘇東坡。蘇東坡被稱為“坡仙”,他的文章、詩詞、書法都非常好。
古人說他有“逸懷浩氣”——一種超出了塵世一般之人的、遼闊高遠的精神氣質(zhì);說他的詩像“天風海雨”——天上那種無拘無束的風,海上那種沒有邊際的雨。
可是倘若以李白和蘇東坡相比,還是有一個分別的,我認為這個分別在于:李白是“仙而人者”,蘇東坡是“人而仙者”。
逸懷浩氣(資料圖 圖源網(wǎng)絡)
什么是“仙而人者”?我們說,李白生來就屬于那種不受任何約束的天才,可是他不幸落到人間,人間到處都是約束,到處都是痛苦,到處都是罪惡,就像一個大網(wǎng),緊緊地把他罩在里邊。
他當然不甘心生活在網(wǎng)中,所以他的一生,包括他的詩,所表現(xiàn)的就是在人世網(wǎng)羅之中的一種騰躍的掙扎。他拼命地飛騰跳躍,可是卻無法突破這個網(wǎng)羅。
因此他一生都處在痛苦的掙扎之中。而蘇東坡呢?他本來是一個人,卻帶有幾分“仙氣”,因此他能夠憑借他的“仙氣”來解脫人生的痛苦。這和李白是完全不同的。
王維:寄情佛理,自我解脫
不過,說到解脫人生的痛苦,我還要說幾句題外的話。我剛剛講完了王維。王維也是一個能夠自我解脫的人,因為他對佛理有一種覺悟。
佛教認為人間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都是可以擺脫的,所以他就推衍出他自己的一個做人的道理,并且用這個道理去評論古人中的嵇康和陶淵明。
一種真正的得道和超脫(資料圖 圖源網(wǎng)絡)
嵇康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曾把自己比作野鹿,說野鹿是不能夠被羈束的,如果你羈束它,它一定會“狂顧頓纓”,“逾思長林而志在豐草”。
就是說,它一定要狂蹦亂跳,企圖掙斷繩索回到山野中去。陶淵明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他不肯為五斗米向督郵折腰,因而辭官歸隱,后來生活很貧困,曾經(jīng)寫過《乞食》的詩。
于是,王維就指責嵇康說:“頓纓狂顧,豈與俯受維縶有異乎?長林豐草,豈與官署門闌有異乎?”
又指責陶淵明說:“嘗一見督郵,安食公田數(shù)頃;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王維《與魏居士書》)
云散月明誰點綴(資料圖 圖源網(wǎng)絡)
在王維看來,受約束與不受約束本來就沒有什么不同,保持清白與同流合污也沒有什么不同,陶淵明與其后來淪落到乞食,當初還不如向督郵折腰以保住自己的俸祿?!呛窝砸?!
做人怎么能夠做到黑白不分是非混淆的地步!古人曾說過“彼君子兮,不素餐兮”(《詩·豳風·伐檀》),你拿著國家的薪水,吃著老百姓種出的糧食,卻不為國家和老百姓做事情,這難道是超脫嗎?這難道是得道嗎?
蘇東坡的超脫就與王維完全不同,他可以對自己遇到的艱難和挫折持超然態(tài)度,但在朝時職責所在卻絕不肯緘默不言。
為爭論變法的事,他既得罪了新黨也得罪了舊黨,因此被一再貶官,最后被貶到海南島,沒有房子住,不得不睡在檳榔樹葉底下,那真是饑寒交迫。
可是他毫不在乎,他說,“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那才是一種真正的得道和超脫!
“仕”與“隱”的千古情意結(jié)
朱自清先生在他的《唐詩三百首導讀》里曾說,“仕”與“隱”是唐詩作者們內(nèi)心之中的一個“情意結(jié)”。
其實,這一“情意結(jié)”在孔子的時代就有了??鬃佑幸惶煸鴮︻伝卣f:“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論語·述而》)一個人,平時要讀書求學,培養(yǎng)自己的才能,一旦國家需要你,你才有可以拿出來貢獻的東西。
那么如果國家不需要你呢?像顏回,他怎么辦?顏回他“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論語·雍也》)。這其實也就是陶淵明的那種“任真”和“固窮”的境界。
用之則行 舍之則藏(資料圖 圖源網(wǎng)絡)
這種境界,現(xiàn)代能夠理解的人越來越少了,所以現(xiàn)代很少有人欣賞陶詩。不過西方也并不是不講這種境界,西方人本哲學家馬斯洛所講的“自我完成”,其實也就是顏回、陶淵明他們的境界。
一般來說,向外的追求不一定都有成功的把握,因為那有一半的決定權(quán)掌握在別人手中。而“自我完成”的目的能不能達到,則完全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
當然,對內(nèi)對外的追求都能夠成功是很好的,可是倘若對外的追求不能成功的話,你至少也要完成你自己,因為這完全可以由你自己來決定。
所以“用之則行”是兼善天下,是仕;“舍之則藏”是獨善其身,是隱。這兩種觀念在儒家思想中本來就不是對立而是互補的。
唐代詩人,尤其盛唐詩人,心中都有這個“仕”與“隱”的情意結(jié),但每個人的情況又各有不同。孟浩然仕隱兩失,王維則仕隱兩得。
李白:天賦的才華,不甘的心
而李白呢?他是把仕和隱結(jié)合在一起去追求的。我們可以看他的詩,他說:“所冀旄頭滅,功成追魯連?!?/p>
李白詩中多次提到魯仲連,在另一首詩中他還曾以魯連自比,說:“終然不受賞,羞與時人同。”(《五月東魯行答汶上翁》)
他希望建立一番功業(yè),但又認為追求名利是可恥的。所以他的理想是在建功立業(yè)之后飄然而去,不接受任何名利和祿位的獎賞。
我本楚狂人(資料圖 圖源網(wǎng)絡)
李白對儒家思想有肯定的一面和否定的一面。他否定的是什么?是那種拘守禮法的“俗儒”。他常常在詩中嘲笑儒生的迂腐,甚至說“我本楚狂人,風歌笑孔丘”(《廬山謠寄廬侍御虛舟》),對孔子也不怎么尊敬。
這是因為他本身是一個“不羈”的天才,所以不愿意遵守那些死板的禮法??墒侨寮宜枷胫杏幸粯訓|西打動了他,那就是儒家用世的志意。
儒家是追求不朽的,一個人怎樣才能不朽呢?儒家認為“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左傳·襄公二十四年》)。最高一級的不朽是立德,像孔子有偉大的品德,可以成為萬世的師表,所以是不朽的。
再次一等是建立不朽的功業(yè),像我上次去四川灌縣參觀的都江堰,是秦朝李冰父子修建的水利工程,直到現(xiàn)在人們還受其益,那也是不朽的。
如果這兩樣都不行,再次一等還有立言,如果你有好的作品流傳后世,那也可以不朽??傊銥槿嗽谑溃荒馨装锥冗^這一輩子,你要給這個世界留下你的貢獻,這是儒家所追求的。
太上有立德 其次有立功 其次有立言(資料圖 圖源網(wǎng)絡)
李白的求仕,大致可以總結(jié)為三個原因。
第一,是出于追求不朽的愿望,這顯然受儒家影響。
第二,他是一個天才,他不甘心使自己的生命落空。
第三,在李白生活的時代,前有李林甫、楊國忠對朝政的敗壞,后有安史之亂的戰(zhàn)爭,可以說是一個亟待拯救的危亂時代。
所謂“才生于世,世實須才”(劉琨《答盧諶書》),他是把拯救時代危亂視為自身使命的。
節(jié)選自《葉嘉瑩說初盛唐詩》,中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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