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大學從晚清開始，至今不過一百三十多年的歷史。而學位證書上的三個等級稱謂，學士、碩士、博士，起源卻要比中國的大學早得多?！皩W士”這個稱謂早在周代就有了，最早是指在學校中學習的莘莘學子，從魏晉以后就成了文人學者的榮銜；碩士的說法則起源于五代，指那些在民間有才學、有德行、又有威望的人士；博士的起源也很早，從戰(zhàn)國時代開始，“博士”就是一種官職，只有博古通今的飽學之士才能擔任這個職位。

　　當代大學以學士、碩士、博士來設計高等教育與學術訓練的三個層次。人類知識積累和科學發(fā)展到今天，一般而言，沒有經(jīng)過大學的學習，很難成為知識分子?！笆俊本褪侵R分子。

“士”就是知識分子（資料圖 圖源網(wǎng)絡）

　　專業(yè)、風骨和家國情懷

　　從歷史角度來看，士有謀生之士，有官宦之士，也有大夫（士大夫）之士。

　　士，最早是在士大夫和卿大夫家中擔任謀臣的人。他們雖然謀事，卻主要是為了謀生。其中雖然不乏有才華有能力的人，卻以人身依附的方式，幫助主人做事情。這種士，是家臣，甚至是奴才。

　　西漢以后，尤其科舉興起后，“士”成了一個特殊的文化群體。士的主體是為官從政的官宦之士。他們通過學習和知識積累求得功名，成為官僚階層的一部分。作為體制內(nèi)的官員，制訂和遵從規(guī)則，參與國家和社會公共治理，其中雖然也不乏“胸懷天下”者，然而他們主要的任務和責任是維護皇權體制。有些官宦為求私利，貪腐作亂，倒行逆施，成為奸臣與歷史罪人。

　　第三種士，就是士大夫的士，是具有獨立人格，始終以天下福祉為己任的士?？鬃訉ⅰ笆俊焙汀熬印边B在一起，稱其為“士君子”，他還說“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也就是說，除了擔任職位以外，還需具備道德修養(yǎng)?？鬃佑终f：“士尚志”，意為有心的士就是有“志向”。荀子也說過“士從道不從君”，士要跟隨道的規(guī)范，而不是遵從君主的意志。

　　從這個意義上來看，作為知識分子的“士”，被賦予了為社會建立道德標桿的責任和推動社會發(fā)展的使命。士不僅是知識分子，以專業(yè)立身，還要有氣節(jié)和風骨，有獨立人格和理性判斷，并有擔當，服務國家、引領社會發(fā)展方向。

　　中國歷史上每個社會大轉型、大變革的時代，我們都可以看到大批才識卓越、風骨傲然的士大夫活躍的身影。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諸子百家、謀臣策士，他們周游列國，心懷天下與民生，用不同的方式傳播、實踐自己的政治理念，成就了中國第一個文化軸心時代。又比如，在中國北宋時期，中國民間經(jīng)濟和文化教育繁榮活躍，人均國民生產(chǎn)總值領先世界。一批積極推動社會改革、以天下為己任的士大夫也應運而生，如范仲淹、歐陽修、王安石等。他們不但政治才華和文學素養(yǎng)出眾，更有挑戰(zhàn)皇權的風骨和擔當。在他們眼里，皇帝也不過是“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的足不出戶的“宅男”，見識和執(zhí)政能力有限，把整個國家的前途命運都只放在這樣一個人手中，并不保險，所以他們覺得自己要擔負起“天下”的責任，“迭為賓主”、與統(tǒng)治者輪流做主人、“同治天下”。

才識卓越 風骨傲然的士大夫（資料圖 圖源網(wǎng)絡）

　　知識分子面臨三種情境

　　西方知識分子的發(fā)展歷史和中國的“士大夫”精神演義恰好也是殊途同歸。西方文化史上，有“靜觀的人生（vita contemplativa）”和“行動的人生（vita activa）”之分。西方古代和中世紀的知識分子大多過著“靜觀的人生”。他們追求絕對的理性和永恒的真理，很少對現(xiàn)實世界的生活感興趣。就像是黑格爾所說的“密涅瓦的貓頭鷹”，對現(xiàn)實始終抱著一種疏離、反思的態(tài)度。

　　但是在經(jīng)過近代“啟蒙運動”之后，越來越多的知識分子介入了對現(xiàn)實世界的改造。18世紀以來，他們參與民眾的教化，對政治體制提出改革思想，不再只是枯坐在書齋中“解釋世界”，而是將自己的知識和理想付諸行動，也就是“行動的人生”。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西方近現(xiàn)代知識分子參與革命和改革的例子比比皆是。沒有他們的努力，現(xiàn)代知識體系的發(fā)展、政治制度的改革都是不可能達成的。西方的知識分子是西方從蒙昧走向現(xiàn)代的決定性力量。

　　中國到了近代也面臨“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一大批繼承了“士大夫”流風余韻的知識分子，左手“救亡”，右手“啟蒙”，把民族生死存亡、現(xiàn)代價值啟蒙的責任系于一身，致力于推動中國從傳統(tǒng)社會走向現(xiàn)代社會，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了孫中山、毛澤東、梁啟超、陳獨秀、李大釗等。

　　不管是西方的知識分子，還是中國的士，發(fā)揮作用和扮演角色需要適應其生存的土壤，以回應所面臨的時代和世界格局。

　　縱觀古今中外，知識分子面臨三種情境：

　　第一種情境是蒙昧時代。當時科學并不發(fā)達，對未知世界的認識是匱乏的、扭曲的。知識分子努力去發(fā)現(xiàn)、探究、追尋真理，并傳播知識，啟迪民眾，卻要承負極大的風險，甚至最終被蒙昧的大眾政權或專制的教會所扼殺，像蘇格拉底、哥白尼、布魯諾。

　　第二種情境是專制時代。知識分子以專業(yè)知識和獨立見解立身，卻被統(tǒng)治階級視為異己而遭排斥與打壓。

　　第三種情境是昌明時代。科學進步、經(jīng)濟繁榮、政治開明，知識分子可以全身心投入到知識的創(chuàng)造、科學的發(fā)現(xiàn)、思想的傳播和經(jīng)濟的發(fā)展之中，甚至可以自由地表達對公共治理的意見，議政參政。當然，不同背景的知識分子可以有不同的見解，但是他們通過交流、對話、分享、競爭、融合，來凝聚共識，提煉對社會發(fā)展方向的指引。

　　做新時代“士大夫”

　　今天是一個重視知識、崇尚科學的時代，知識分子作為知識勞動者已成為勞動階層的一部分。知識不僅是改變自身命運的利器，更是社會進步的動力。我希望我們的學士、碩士、博士畢業(yè)以后，不要做“謀生之士”、“官宦之士”，而是要做“大夫之士”，以“士大夫”的專業(yè)、風骨和家國情懷，投入到又一場偉大的變革事業(yè)中，振興經(jīng)濟、重建道德，把國家引向現(xiàn)代化治理的昌盛而又文明的新時代。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蛞刮黠L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边@三重境界值得我們從事管理理論研究和商業(yè)實踐的知識分子所體悟、所追求。我們不僅要去回應當前知識分子所面臨的情境，我們也要積極地以“行動的人生”來回應當前知識分子所應承擔的責任。

　　500多年前，經(jīng)歷了宗教改革的歐洲開始了手工業(yè)革命。那個時候，剛剛篤信了新教、雇傭了第一批工人的歐洲企業(yè)主們絕不會想到，自己竟會成為資本主義這種已經(jīng)延續(xù)了500多年的經(jīng)濟制度的開創(chuàng)者。更不會想到，數(shù)百年來有數(shù)不清的學者們?yōu)樗麄冎鴷⒄f，聚訟不休。

　　而今天的中國，社會變革的愿望和動力絕不亞于西方任何一個變革時期。數(shù)十年后，也許今天的學士、碩士、博士會成為中華偉大復興歷史的主角。我希望在其間被記住、被傳播的，不僅僅是代表個人財富凈值的一串串數(shù)字，也不只是個人的上市公司起起伏伏的股價曲線。我更希望看到今天的學士、碩士、博士們，矢志不渝、堅持理想，用自己的力量去引領、去影響、去改變這個社會的動向，成為新的價值世界的開創(chuàng)者，新的文明社會的教育者、新的昌明世界的領導者，承上啟下，成為繼往開來的歷史使命的承擔者。

　?。ㄗ髡邽閺偷┕芾韺W院院長、教授，本文選自作者在復旦大學管理學院2016屆本碩博聯(lián)合畢業(yè)典禮上的致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