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結(jié)論是:真糊涂不難得,真糊涂是愉快的,是幸福的?!?/p>
——季羨林
難得糊涂
文 | 季羨林
清代鄭板橋提出來的亦書寫出來的“難得糊涂”四個大字,在中國,真可以說是家喻戶曉,盡人皆知的。一直到今天,二百多年過去了,但在人們的文章里,講話里,以及嘴中常用的口語中,這四個字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人們都耳熟能詳。
我也是難得糊涂黨的成員。
不過,在最近幾個月中,在經(jīng)過了一場大病之后,我的腦筋有點開了竅。我逐漸發(fā)現(xiàn),糊涂有真假之分,要區(qū)別對待,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
什么叫真糊涂,而什么又叫假糊涂呢?
用不著作理論上的論證,只舉幾個小事例就足以說明了。例子就從鄭板橋舉起。
鄭板橋生在清代乾隆年間,所謂康乾盛世的下一半。所謂盛世歷代都有,實際上是一塊其大無垠的遮羞布。在這塊布下面,一切都照常進行。只是外寇來得少,人民作亂者寡,大部分人能勉強吃飽了肚子,“不識不知,順帝之則”了。最高統(tǒng)治者的宮廷斗爭,仍然是血腥淋漓,外面小民是不會知道的。
歷代的統(tǒng)治者都喜歡沒有頭腦沒有思想的人,有這兩個條件的只是士這個階層,所以士一直是歷代統(tǒng)治者的眼中釘??呻x開他們又不行,于是胡蘿卜與大棒并舉,少部分爭取到皇帝幫閑或幫忙的人,大致已成定局。等而下之,一大批士都只有一條向上爬的路——科舉制度,成功與否,完全看自己的運氣。翻一翻《儒林外史》,就能洞悉一切。但同時皇帝也多以莫須有的罪名大興文字獄,殺雞給猴看。統(tǒng)治者就這樣以軟硬兼施的手法,統(tǒng)治天下??磥泶蠹叶急容^滿意。但是我認為,這是真糊涂,如影隨形,就在自己身上,并不“難得”。
我的結(jié)論是:真糊涂不難得,真糊涂是愉快的,是幸福的。
此事古已有之,歷代如此。楚辭所謂“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所謂“醉”,就是我說的糊涂。
可世界上還偏有鄭板橋這樣的人,雖然人數(shù)極少極少,但畢竟是有的。他們?yōu)樘斓亓袅它c正氣。 他已經(jīng)考中了進士。據(jù)清代的一本筆記上說,由于他的書法不是臺閣體,沒能點上翰林,只能外放當一名知縣,“七品官耳”。他在山東濰縣做了一任縣太爺,又偏有良心,同情小民疾苦,有在濰縣衙齋里所做的詩為證。結(jié)果是上官逼,同僚擠,他忍受不了,只好丟掉烏紗帽,到揚州當八怪去了。他一生詩書畫中都有一種憤懣不平之氣,有如司馬遷的《史記》。他倒霉就倒在世人皆醉而他獨醒,也就是世人皆真糊涂而他獨必須裝糊涂,假糊涂。
我的結(jié)論是假糊涂才真難得,假糊涂是痛苦,是災難。
現(xiàn)在說到我自己。
我初進三〇一醫(yī)院的時候,始終認為自己患的不過是癬疥之疾。隔壁房間里主治大夫正與北大校長商議發(fā)出病危通告,我這里卻仍然嬉皮笑臉,大說其笑話。終醫(yī)院里的四十六天,我始終沒有危急感。現(xiàn)在想起來,真正后怕。原因就在,我是真糊涂,極不難得,極為愉快。
我虔心默禱上蒼,今后再也不要讓真糊涂進入我身,我寧愿一生背負假糊涂這一個十字架。
2002年12月2日在三〇一醫(yī)院于大夫護士嘈雜聲中寫成,亦一快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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