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成立,種種事業(yè)的改造多還在研究的時期,文學就是一種了。原來清季治詩古文辭的人,本已不多,后來廢科舉,設學校,各種科學列為課程,學者兼修并進,當然不能照從前的老樣子,專治文學。就是先覺的幾位學者,意在導進文化,著書立說,或刊行雜志,或登載報章,文應共解,勢須急就,也當然不能給古文的法度拘束。民國初立,百端未整,不但文學沒有成績可觀,在這過渡時期,尚有前清科舉舊人,詩古文辭本是功深養(yǎng)到的,又有羽翼古文的志士,提倡保存國粹,結社集會,要作個大雅扶輪。不過文化進步,要在通變制宜,現在種種新思想,須叫一般人民共同了解,若用古文去發(fā)表,不但著述的人不易圖功,就是受讀的人也難領悟。所以近一二年來,有人提倡改用白話文,傳達文化,可以收個因利乘便的功效。這算民國文學變遷的一種動機,可不免有火色太過的人,因此排詆古文,說舊文學截直可以廢了。但是舊文學的本身,實有種種不可廢的功能。單就譯書一方面說,從前譯著出來的《天演論》《群學肄言》種種書,學理雖是新的,文詞原是舊的,一般讀過這書的人,何嘗不用舊文學的功能,得新學理的感化?,F在已經有用白話文譯的書,卻不見得那譯筆就一定比用舊文詞好。不過新文學現在還是個草創(chuàng)的,原也不可求全責備罷了。談舊文學的人說,文章要有理趣、有情味,有音節(jié),新文學何獨不然。做到好的地步,那理趣、情味、音節(jié)也自然都有了。要在有志文學的人,下一番切實研究的功夫?;蚴桥f文學本有根底的人,來參與這新文學的改造,這篡拿舊的蛻化出新的;或是主張新文學的人,去摘發(fā)那舊文學的弊病,這篡拿新的去矯正了舊的。能彀這樣并力向前做去,民國的新文學,就有完全成立的希望了。
至于有一部分人,決意保存國粹,也同新文學的改造無礙,盡管研究舊文學去。大凡用精神在正當的事業(yè)上,結果總是有價值的。果真有人能保存了國粹,將來新文學普及國民的時候,自然有人回想到舊文學,根求起來,替那國粹從新表章一番。不看歐美現在還是有人研究希臘羅馬的文學么。那末保存國粹的志士,也不怕將來沒有聲應氣求的人了。二十年前,杭州辦過一個《白話報》,那登載的白話文,多是研究過舊文學的人做的,極其明潔通行。當時的官府,還是專制的,卻對這通俗的報紙,亦甚贊成?,F在要行白話文,竟有舊文學家出來排詆,這卻不能不說是一班主張廢舊文學的人,說話太過火了,招出來的反動。不過舊文學家反唇相譏,拉上什么趕車的、賣漿的,好像要把那倡導白話文的人比下去了。這也是不近理的話。就講趕車的、賣漿的,也許有幾句自然的妙語,比那奇陳極腐、奄奄無生氣的舊文章理趣、情味、音節(jié)多著哩。這種對罵的光景,全是無謂??傄蠹已芯?,在實地上去達各人的目的就好了。我們中國自秦以后,文學的變遷,就現在的眼光看起來,成績實在是有限的。只要察看那歷代文學變遷的機勢,無非在少數文人的社會中,一起一落?,F在的變遷,都是要擴大范圍,造成全體國民易知易能的文學了。這不能不說是中國文學變遷史上一種進步的現象。有志保存國粹的人,也要明白這一點,不好說改造新文學是不該提倡的呢。
新體詩的提倡,在這一二年中,也發(fā)端了。原來詩的起原,是個風謠,所以古詩的詞句,多是脫口而出,一無裝飾,無非拿自然真切的情感,發(fā)出個自然圓到的音吐。后人著韻譜,談詩律,原不能說他不是詩學上研究所得的一番成績,卻因此作詩就有了個拘束。這也是不善學詩的人,只曉得在行跡上求個類似,不曉得在精神上討個實際的緣故。三百篇本是平淡無奇的文字,后人不曉得自己給聲調格律束縛起來了,反覺得三百篇越學越難。這算得忘記了自己有個真誠的、靈活的,卻去追逐他人的一個假定的、呆板的,那末怎樣會做得出好詩來呢?
新體詩初發(fā)見的時候,往往不協韻。近來卻是協韻的多了,寫出來多是白話。舊詩讀慣了的人,看見驚異,可知道發(fā)揮性情,原不是限定要用文言的呢??傊姼枰活惖奈膶W,我國歷代有人講究,本來有個淵源,將來只要打破那蕪穢的藩籬,向自然美好的境界進行。就用白話,何嘗不可登大雅之堂。不過要叫這新體真?zhèn)€成立,須不是旦夕的工夫,現在只算個試驗的時期罷了。
戲曲改良,清季就有人提倡。民國成立以來,上海有文明新劇。近一二年,學生演劇頗成了一種風氣。劇本有自編的,也有譯西文的,大概只有說白,沒有歌曲,扮演起來,原也可以感動人心,輔助教育。但只注意扮演,沒有講究歌唱。這種改造的事業(yè),還算偏而不全。至于北京,這幾年來,盛行昆劇,只能算一般人在戲曲的好尚有了變遷。因為這演唱的昆劇,仍是從前傳下來的傳奇本子。可說是戲曲的復古,不好說是戲曲的革新。但就歌詞上說,昆曲卻比徽調文雅得多。該如何拿昆曲、徽調、新劇參合變化,成一種純美的戲曲,這就要看將來的成功。他如小說一類的文學,近年來雖有變遷的情狀,卻未見有顯著的成績,不多述了。
選錄自《溫州文獻叢書·劉景晨集》(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6年10月)
劉景晨(1881——1860),字冠三,亦作冠山、艮三,號潛廬,后改號貞晦,別署潛廬、梅隱、梅屋先生等。溫州永嘉人。早年就讀京師學堂,曾執(zhí)教于溫州府學堂。民國初年,被選為第一屆國會眾議院候補議員。1923年拒曹錕賄選,毅然偕同沈鈞儒、陳叔通等南下。在上海結交劉放園、李佩秋、陳石遺、徐悲鴻、張紅薇、鄭曼青諸詩畫名家。解放后任溫州市文物管理委員會首任主任、浙江省文史館館員、溫州市政協副主席、浙江省人大代表、溫州市政協副主席等職。善詩文書畫金石,繪畫尤長梅花。胡蘭成化名張嘉儀避難溫州時,曾從其游,事見《今生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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