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春(丁楊/攝)
不是學生才面對考試,我也隨時要面對。所幸的是,我知道我是在寫文章,你認為你是寫作文。差異在于,寫文章的一定會寫作文,而寫作文的不見得會寫文章。
活躍在華語文壇多年,主要寫小說,也涉獵古典詩詞、書法、文論、戲劇、廣播甚至歌詞等領(lǐng)域的我國臺灣作家張大春素來創(chuàng)作力旺盛,他的寫作體裁跨度大、頗富才思和童心。拿他擅長的小說寫作來說,已出版過青春小說、成長小說、科幻小說、歷史小說、志怪小說、武俠小說……他一直在拓展著自身寫作的疆土,嘗試小說表現(xiàn)形式上的不同可能性。可是,迄今為止,他極少將自己散見于報刊上的散文結(jié)集,更不愿意教人如何為文。如此說來,《文章自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1月出版)一書可算是破例。
十幾年前,張大春曾寫出一本《小說稗類》,從體系、起源、修辭和材料等特別的角度去欣賞、解讀、剖析小說的門道和美好,是寫給自己的,也是寫給樂意深入堂奧的小說同好的。那本書問世后在我國臺灣和大陸讀者中均產(chǎn)生不小反響,也是張大春在小說寫作之外難得的文論。相較之下,《文章自在》寫得更淺顯易懂,更像是寫給那些為學校教育的作文題目所累的孩子們。不過,他始終對命題作文寫作有不同看法。
等到一雙兒女進入學齡、開始寫作文,身為家長的張大春開始直接面對孩子們的“作文之難”。聯(lián)想到自己從小受到的語文教育和遇到的老師,結(jié)合多年來寫作的經(jīng)驗和心得,張大春覺得可以用一些文章為例,去寫寫為文之道,體會并享受寫文章的自在感覺。
中華讀書報:寫出《文章自在》這一系列文章,初衷是對現(xiàn)行的語文教育特別是作文教學、考試不滿吧?
張大春:我?guī)缀鯖]有出過散文集,因為我覺得散文本來是一篇一篇讀的,不用裝訂成冊??墒牵傆信笥颜f,哎,你寫了那么多文章,應(yīng)該搜集起來出本書。我就琢磨用什么方式把以前寫的散文、雜文統(tǒng)合起來。這時,剛好我的孩子準備升學,我就不時拿我的文章給他們看看,也是和他們的學習有關(guān)。慢慢的,我發(fā)現(xiàn)他們在作文上最大的困難就是——他們認為,在他人命題的情況下,他們沒有能力了解命題本身的意旨。我就說,那你們自己隨便寫。
其實他們不怎么在課余寫文章。我兒子對文字沒什么興趣,我女兒就是在閨蜜過生日時會寫篇文章抄在海報那么大一張紙上,畫上圖,到學校送給人家。有時她也寫小說,寫三行五行三頁五頁,永遠寫不完。我兒子對NBA(美國男籃職業(yè)聯(lián)賽)所有球隊的球員情況了如指掌,談起這些時口語表達很好,記錄下來就是一篇文章。正因為如此,從他們身上反襯出他們對作文的態(tài)度,又怕又懊惱。我就想,如果寫一本書……我曾經(jīng)公開宣布過,拒絕我的文章進課本,但總得找個直接和年輕讀者對話的方式。特別是當他們在語文學習、作文方面遇到困難的時候。
我總覺得,現(xiàn)在的作文考試,會讓孩子們不喜歡文學,孩子們的邏輯是,我要么從考官的命題中去猜對方的意思,要么去揣摩老師的意思。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如何啟發(fā)少年人自己的思想?
中華讀書報:收入這本書中的例文大多是你以前的文章,也有不同時代的名家作品,這些文章的選擇也是有整體考慮的吧?
張大春:從使用電腦以來,我的散文雜文專欄文章都收在電腦里了,這些文章大部分沒有出書。為寫作《文章自在》,我以三十選一的比例選擇從前的文章,差不多篩出來幾十篇。
中華讀書報:從“序言”到書中文章的主題,貫穿著“寫文章,不搞作文”的意思,現(xiàn)實則是很多家長更期望孩子能寫好作文,用以應(yīng)試,反而對寫文章本身視作不務(wù)正業(yè),似乎應(yīng)試教育的作文寫作和你所理解的寫文章有矛盾之處?
張大春:一方面,寫文章本來和寫作文在本質(zhì)上就有差異。會寫文章,是不是就會寫作文了?強調(diào)寫文章會不會把事情搞砸鍋了?這是我蠻在意的。另一方面,我希望自己的文章有說得出道理的美學。我在每一篇引文里面都在說明寫作是怎么一回事,但在例文里不說。只要讀者從頭到尾讀一篇,就等于體會了一遍寫散文的技術(shù)。我始終相信熟練理解比死記硬背更重要,這種熟練會轉(zhuǎn)化成一種組織文字的能力,變成下筆的能力。
昨天有位老師問我,如何讓孩子們在一兩個小時的考試時間之內(nèi)寫出一篇首尾俱全的文章?我就說,很簡單,平時寫文章給自己定個截稿時間。我很懶,寫專欄時每次不能不寫的截稿時間大概就是一個小時。從高中畢業(yè)到現(xiàn)在,我時常會夢到考試,這多少和我從事的工作有關(guān)系。所以,不是學生才面對考試,我也隨時要面對。所幸的是,我知道我是在寫文章,你認為你是寫作文。差異在于,寫文章的一定會寫作文,而寫作文的不見得會寫文章。
中華讀書報:你曾對媒體談到現(xiàn)在年輕人的中文水準(寫作)在退步,對此表示無奈。你用了個比喻,說你只能在十樓拉一張網(wǎng),攔住一些人,讓下墜的速度不要那么快。
張大春:現(xiàn)在,我遇到敬惜字紙的人會非常感動,不管他從事什么工作。這個時代,語言的、語文的凋零是鋪天蓋地的、全面的、快速的,我甚至有手足無措之感。我去電臺做節(jié)目,電梯里百分之九十都是年輕人,我聽他們聊天,語素之匱乏,旨趣之薄弱,關(guān)心的事物之狹窄,充滿偏見。在捷運站、在面店,我的耳朵不小心聽到的對話也這樣,很久沒聽到有意義的對話了,當然不是談?wù)撐膶W才有意義。
我的兩個孩子在學校帶回的信息是,老師們很驚訝他們能那樣表達自己。我想,那是因為我平常跟孩子說話的時候,雖然家常,但也在考慮如何開啟話題,進入話題,如何發(fā)散出去,講些別的東西讓他們理解,所謂教養(yǎng)的心術(shù)。沒想到這會讓他們在議論事物上有非常準確的口語能力,要是能更具體地,更細節(jié)化地進入到我們對文本的捉摸,那應(yīng)該可以幫助很多孩子,哪怕不只是寫好作文,只是寫得很快樂。寫得很快樂,一定能寫好。
中華讀書報:從《小說稗類》到《認得幾個字》再到《文章自在》,從閱讀感覺上,《文章自在》更容易?!墩J得幾個字》是給自家兒女寫的,《文章自在》應(yīng)該是寫給天下為讀書作文所累的學生們吧,下筆的時候感覺有什么不同?
張大春:寫《認得幾個字》的時候,我假想的是面對一群年紀不小、家有孩子的父母。怎么樣在文章里加點料呢,就把我家孩子的事情放進去吧。作家朱天心曾對我說,大春,我告訴你,你不要生氣喲,這本書(《認得幾個字》)真好看,我前面都跳過了,最好看就是兩個孩子的部分,哈哈?!段恼伦栽凇纺?,我假想的是一個老師帶著一群孩子,小的可能十一二歲,大的可能是中學生。這些孩子在這樣的氛圍下討論這本書。在臺北,我做了三四場關(guān)于這本書的校園推廣活動。我以為孩子們會問我怎么寫好作文,后來發(fā)現(xiàn)絕大多數(shù)的孩子在問我小說怎么寫,散文怎么寫。語文課本里提供的材料遠遠不合現(xiàn)在孩子們的胃口了,我兒子有一天從學?;貋碚f,今天真衰,寫了一篇很肉麻的文章。我說,為什么要寫?他說,是一篇讀書報告,那本書就很肉麻啊。我問,誰的書。他說了一個作家的名字。我說,哦哦,那辛苦你了。
中華讀書報:在華人作家中,你是以傳統(tǒng)文化積淀和古文功底好著稱。在你看來,如今中國大陸盛行的兒童讀經(jīng)、背誦古文對于現(xiàn)代中文的寫作有哪些幫助?
張大春:死記硬背古文不會令孩子的中文寫作受益,這件事情讓我們直接地形成短期記憶。在青少年最珍貴的時間,把這些內(nèi)容刻在短期記憶里,去達成某些目的,包括應(yīng)付考試。接著,這個記憶就不用了。如果沒有其他閱讀的浸潤,只是背誦古詩詞,我們的長期記憶也會失落。
所以我剛剛強調(diào)的是理解和熟練,要從歷史的、政治的、情感的多個角度去理解《岳陽樓記》,這些是不能通過短期記憶完成的。換言之,我們認為孩子從頭到尾都背過了,不了解沒關(guān)系,長大后就了解了。沒這回事,長大也不會了解的。我主張在小孩子不覺得痛苦以及不傷害他的尊嚴的情況下,讓他背點什么。當他不想背的時候,就算了。
中華讀書報:你曾在《聆聽父親》這部非虛構(gòu)作品中寫父輩故事,寫父親和自己的關(guān)系,如今你也到了花甲之年,是否想過再寫一部非虛構(gòu)作品,比如,寫寫你自己?
張大春:是在籌劃,是一個書名用在兩本書上。莫言介紹了一個山東哥們兒給我,是個開文化公司的大文青。我每次到北京就告訴他,他希望出一本我的古體詩集。我寫過八千首古典詩詞,就從中挑選了一百零八首,名為《平生師友》。我用小楷抄一遍,印在宣紙上。這個計劃正在進行中。選的那些詩,包括寫給莫言、阿城等二十幾位大陸朋友的,寫給臺灣師友的更多。我會在每首詩前面寫個半文言的小序,大致交代一下為什么要寫。書中不設(shè)注解,詩也不用標點。另外,還在計劃一本回憶性的散文集,也叫《平生師友》,寫的是我和朋友們值得說說的經(jīng)歷。
中華讀書報:經(jīng)過這么多年,你的精力還是很旺盛,做了那么多事情。
張大春:還是老了,但的確做了很多事情。我這幾年在臺灣跟京劇演員吳興國合作了七八出戲,這些劇目都在臺灣公演過。有一部《康熙大帝與太陽王路易十四》,形式很怪,一半京劇,一半法國歌劇。所有的戲詞我寫,法國歌劇部分再請人譯成法文,臺灣的交響樂團伴奏,但作曲編曲請的是一位上海的古典音樂家。我還把契訶夫的十幾個短篇小說改編成一部音樂劇《歡樂時光-契訶夫》。等于說,這幾年我一邊在電臺里說著書,一邊寫著《大唐李白》,一邊寫著戲。
中華讀書報:說到《大唐李白》,到目前為止,你已經(jīng)寫完三本了,第四本的寫作情況如何?
張大春:第四本已經(jīng)寫了九萬字。倒是完全按照我的計劃來寫,但第四本采用了和前三部不同的寫作手法。寫到第三部的一半的時候,我就想,第四本要用不同的手法,用大概一百個短篇,每篇大概三千字,這樣差不多就三十萬字。應(yīng)該是2017年底到明年初寫完吧。
中華讀書報:六年前采訪你的時候,你曾說,“記得寫完《城邦暴力團》的那一天,我把筆一擱,倒了一杯酒,心想,此后再無難事”。直到現(xiàn)在依然如此嗎?
張大春:對我來說,最難寫的是愛情小說。我老在想一個題目,《詩一樣的情人》,是跟互聯(lián)網(wǎng)有關(guān),那時還沒有智能手機呢。還好我沒寫,不然放到現(xiàn)在絕對過時了。當然我還在琢磨這個故事,一個女教授,在網(wǎng)上化身成男的,他一個男學生,在網(wǎng)上化身成女的。這兩個性別都是假的,到后來這兩個人怎么談戀愛。女的還比男的大十歲。有意思。還有,越來越難的是我的視力,這讓我越來越?jīng)]精力看不該看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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