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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凝:文學是生活的一盞燈

來源:搜狐文化 作者:鐵凝      2017-02-15

 

  ▲ 音樂與美文的跨界混搭,你有調(diào),我有譜。

  文學是生活的一盞燈

  我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我的少年時代,正值中國的“文化大革命”。那是一個鄙視知識、限制閱讀的文化荒涼的時代。又因為出身灰色,內(nèi)心總有某種緊張和自卑。我自幼喜歡寫日記,我每天都在日記里檢討自己所犯的錯誤,期盼自己能夠成為一個純粹的人。

  就是在這樣的日子里,我讀到一部被家中大人偷著藏起來的書:法國作家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記得扉頁上的題記是這樣兩句話:“真正的光明決不是永沒有黑暗的時間,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淹沒罷了;真正的英雄決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边@兩句話震撼了我,讓我偷著把我自己解放了那么一小點又肯定了那么一小點,并生出一種既鬼祟又昂揚的豪情,一種沖動,想要去為這個世界做點什么。我初次領(lǐng)略到了文學的魅力,這魅力照亮了我精神深處的幽暗之地,同時給了我身心的沉穩(wěn)和力氣。

  另一本是《聊齋志異》。在那個沉默、呆板和壓抑的時代讀《聊齋》,覺得書中的那些狐貍,她們那么活潑、聰慧、率真、勇敢而又嬌憨,那么反常規(guī)。《聊齋》里有一篇名叫《嬰寧》的小說當時我讀過不止一遍。在中國古代小說里,如果哭得最美的是《紅樓夢》里的林黛玉,那笑得最美的就是狐仙嬰寧……正是這樣一些善良的狐貍灑脫而又明亮的性情,她們的悲喜交加的纏綿故事,為我當時狹窄的灰色生活開啟了一個秘密而有趣味,但又不可與人言的空間。這就是在我的青春期文學給我的恩澤和“打擊”,這“打擊”具有一種寶貴和難忘的重量,它沉入我的心底,既甜蜜又酣暢。

  我的文學之夢也就此開始。1975年我高中畢業(yè)后,受了要當一個作家的狂想的支配,自愿離開城市,來到華北平原的鄉(xiāng)村,種了四年小麥和棉花。那時的中國鄉(xiāng)村還沒有保護個人隱私的習慣。作為城市里來的學生,我們經(jīng)常收到一些家信,那些信件被鄉(xiāng)村郵遞員送至村委會的窗臺上,等待我們路過時取走。常常是,當我們到村委會取信時,我們的家信已經(jīng)被先期到達的村人拆開并傳看著不知讀過多少遍了。而且這拆開和傳看并不避人耳目,它是光明正大的,且?guī)в幸环N親熱的、關(guān)心的性質(zhì)。我就遇到過這樣的事。一次我去村委會隔壁的小賣部買東西,迎面碰見村中一位干部,他面帶笑容地告訴我說,鐵凝,你們家給你來信了,我拆開看了看,沒什么事,你父母身體都挺好的,你就放心吧。那信我又放回村委會窗臺上了,還有幾個人要看呢……這位鄉(xiāng)村干部的話讓我哭笑不得,而他那一臉為我父母的身體健康所生出的欣慰表情又使我無從指責。我忽然覺得,不光明和不坦蕩的說不定是我吧。

  最初的勞動實在是艱苦的,我一方面豪邁地實踐著,又帶著一點自我憐惜的、做作的心情。所以,當我在日記里寫到在村子里的玉米地過18歲生日時,手上磨出了12個血泡,我有一種炫耀感。我不僅在日記里炫耀我的血泡,也在莊稼地里向那些村里的女孩子們展覽。其中一個叫素英的捧住我的手,看著那些血泡,她忽然就哭了。她說這活兒本來就不該是你們來干的啊,這本來應該是我們干的活兒啊。她和我非親非故的,她卻哭著,說著一些樸素的話,沒有一點怨毒之心。我覺得正是這樣的鄉(xiāng)村少女把我的不自然的、不樸素的、炫耀的心撫平了,壓下去了。是她們接納了我,成全了我在鄉(xiāng)村,或者在生活中看待人生和生活的基本態(tài)度。

  三十多年已經(jīng)過去,那些醇厚的活生生的感同身受卻成為我生活和文學永恒不變的底色,那里有一種對人生深沉的體貼,有一種凜然的情義。我想,無論生活發(fā)生怎樣的變化,無論我們寫的是如何嚴酷的故事,文學最終還是應該有力量去呼喚人類積極的東西。正像大江健三郎先生的有些作品,在極度絕望中洋溢出希望。文學應該是有光亮的,如燈,照亮人性之美。

  自上世紀70年代初期開始,在閱讀中國和外國文學名著并不能公開的背景下,我以各種可能的方式陸續(xù)讀到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普寧、契訶夫、福樓拜、雨果、歌德、莎士比亞、狄更斯、奧斯汀、梅里美、司湯達、卡夫卡、薩特、伯爾、海明威、厄普代克、川端康成等人品貌各異的著作。雖然那時我從未去過他們的國度,但我必須說,他們用文學的光亮燭照著我的心,也照耀出我生活中那么多豐富而微妙的顏色—有光才有顏色。而中國唐代詩人李白、李賀的那些詩篇,他們的意境、情懷更是長久地浸潤著我的情感。

  一些可以被稱作經(jīng)典的文學,外表破舊地來到我的眼前,我懷著對“偷來的東西”的興奮之情持續(xù)著混亂的閱讀。時至今日,我仍然懷念過去的歲月里對那些經(jīng)典的接觸。那樣的閱讀帶給我最大的益處,是我不必預先接受評論家或媒體的論斷,我以不帶偏見的眼光看待世界上所有能被稱之為經(jīng)典的文學。

  當我們認真凝視那些好作家、好畫家的歷史,就會發(fā)現(xiàn)無一人逃脫過前人的影響。那些大家的出眾不在于輕蔑前人,而在于響亮繼承之后適時的果斷放棄,并使自己能夠不斷爆發(fā)出創(chuàng)新的能力。這是辛酸的,但是有歡樂;這是“絕情”的,卻孕育著新生。于是我在敬佩他們的同時,也不斷想起謙遜這種美德。當我們固執(zhí)地指望用文學去點亮人生的幽暗之處時,有時我會想到,也許我們應該首先用謙遜把自己的內(nèi)心照亮。

【責任編輯:霖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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