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衡的一首《四愁詩》,被視為早期文人七言詩的代表作,文字明凈雋永,一唱三嘆。在盛行模擬的六朝文壇,《四愁詩》作為前朝珠玉,讓后輩文人深感壓力,傳下來的擬作只有兩首。兩首《擬四愁詩》都是西晉作品,以此為切入點,可以窺見西晉文學(xué)的一個側(cè)面,也能進一步確認張衡“科學(xué)家寫詩”的高妙。
東漢學(xué)者張衡為人熟知,多是因為他在科學(xué)史的地位,其實,他在文學(xué)史中也有一席之地。他的一首《四愁詩》,被視為早期文人七言詩的代表作,文字明凈雋永,一唱三嘆。雖然本心在于“時天下漸弊,郁郁不得志”,不出“屈原以美人為君子,以珍寶為仁義,以水深雪雰?yōu)樾∪耍家缘佬g(shù)相報,貽于時君,而懼讒邪不得以通”的傳統(tǒng)框架,但其情思真摯深婉,構(gòu)建出巨大的多重闡釋空間。
這么一篇名作珠玉在前,盛行模擬的六朝文壇,自然感到很有壓力。傳下來的擬作只有兩首,至于完整進入《文選》的,仍然只有張衡原作。
兩首傳下來的《擬四愁詩》,都是西晉作品。其一來自傅玄,其二來自張載。以此為切入點,我們既可以窺見西晉文學(xué)的一個側(cè)面,也能進一步確認張衡原作“科學(xué)家寫詩”的高妙。
傅玄《擬四愁詩》小序說:“昔張平子作四愁詩,體小而俗,七言類也。聊擬而作之,名曰擬四愁詩。”他對張衡《四愁詩》的個人評價是“體小而俗”,那么什么是他理解的大而不俗呢?為了直觀表現(xiàn),我們可以截兩首詩的第一節(jié)來作比較。
《四愁詩》第一節(jié):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從之梁父艱,側(cè)身東望涕沾翰。
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
路遠莫致倚逍遙,何為懷憂心煩勞。
《擬四愁詩》第一節(jié):
我所思兮在瀛洲,愿為雙鵠戲中流。牽??椗谠谇?,山高水深路無由,愍予不遘嬰殷憂。
佳人貽我明月珠,何以要之比目魚。海廣無舟悵勞劬,寄言飛龍?zhí)祚R駒。
風(fēng)起云披飛龍逝,驚波滔天馬不厲,何為多念心憂泄。
傅玄把單節(jié)篇幅拉長,看起來“大”,但第一小節(jié)襯進去的鋪陳,可說用三句傳遞了張衡一句的信息量,略顯累贅,且文辭不出新,嚴重制約了作品中的情緒流動?!昂我浴?、“何為”開頭的兩句,前者設(shè)問,后者反問,相似中又有變化。張衡的這一筆,內(nèi)容上,表達情緒回轉(zhuǎn),形式上,韻律的強化與疊唱顯得自然婉轉(zhuǎn)。而傅玄插入飛龍、天馬的宏大敘事,實在把節(jié)奏感給破壞掉了,雖不至于別扭,但拖沓是一定的。
傅玄對“大”的執(zhí)著,還表現(xiàn)在四方之極的選擇上。
張衡的四方:泰山、桂林、漢陽(天水郡)、雁門。字面上,它們就是四個漢朝的郡,分居?xùn)|南西北??梢哉J為,張衡是每個方向挑一個來當(dāng)代表。但他心目中的西方代表,從東漢中前期的“玉門”直接收縮到天水,確實可能是東漢政權(quán)當(dāng)時“漸弊”的一種表征。
傅玄的四方:瀛洲、珠崖、昆山(昆侖山)、朔方。瀛洲和珠崖是海島,一個神話,一個真實;昆山和朔方是內(nèi)陸,一個神話,一個真實。水和陸,虛和實,構(gòu)成更為復(fù)雜的錯綜。這四個地點,以洛陽為參考坐標,全部都比張衡選擇的要更向外推擴。這也就是傅玄追求的“大”。
但無論《四愁詩》還是《擬四愁詩》,不管怎么說,它們首先還是詩。詩是要抒情的,也是講究技法的。設(shè)計感是一種美,但稍有不慎,就會打亂甚至打斷“情”的流動,顯得后繼無力,氣短半截。
傅玄恰恰就掉進了這種陷阱里。
為了和張衡爭勝,他在作品開頭兩節(jié),都努力提供彰顯宏大的意象。譬如第一節(jié)的“瀛洲”,配套的是“明月珠”、“比目魚”、“飛龍”和“天馬”;第二節(jié)的“珠崖”,配套的是“蘭蕙草”、“同心鳥”、“夜光寶”與“和氏璧”。都很貴重。但前頭羅列多了,后面跟不上這么多,均衡感被破壞。第三節(jié)的“昆山”只配套上了“蘇合香”和“弱水”,第四節(jié)的“朔方”更干脆在這方面開了天窗。無論抒情主人公情意之誠摯,還是彼此贈答之財力,都好像過了中間點就斷崖式地下跌。反觀張衡原作,并無宏大敘事的野心,“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薄懊廊速浳仪佻槴\,何以報之雙玉盤。”“美人贈我貂襜褕,何以報之明月珠?!薄懊廊速浳义\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沒有奢華的鋪排,寫得疏朗簡潔。
張載活躍的時間比傅玄稍晚,在他之前,既有張衡的名作,也有傅玄擬作的經(jīng)驗與教訓(xùn)。由是,他把傅玄強行推擴出去的框架,又往里收了收,總體回到張衡的路子上。他的四方之極,分別是“南巢”(南)、“朔湄”(北)、“隴原”(西)和“營州”(東)。方位配套的意象也回到了張衡式的一對一。同樣以東方為例,他的處理方案:
我所思兮在營州,欲往從之路阻修。登崖遠望涕泗流,我之懷矣心傷憂。佳人遺我綠綺琴,何以贈之雙南金。愿因流波超重深,終然莫致增永吟。
基本回到了張衡的篇幅,但舍棄了“何”字開頭的疊嘆。顯然,在張載看來,張衡占據(jù)了先手的便利,類似隔句頭韻的做法,旁人已經(jīng)玩不出他五指山。于是張載自己另起爐灶,不以“何為”反問收束。與此類似,他在“登崖遠望涕泗流”后面加上一句,表意是注解,而在形式上,取消了張衡原作和傅玄擬作都存在的單數(shù)句小節(jié),增了對稱,減了跌宕。
張載所作的更大改造,是對方位次序的移動。無論張衡還是傅玄,基本都依照“東-南-西-北”來逐次展開詩作與情懷的,抒情主人公居中。這是一種潛意識自然流動出的效果,和晨夕交替、日月星辰的輪轉(zhuǎn)是一致的,《楚辭》或陰陽五行學(xué)說也是這樣。但張載的次序,則是“南-北-西-東”:南面是君位,西向是主人;“南北”、“西東”各自成對。他試圖用人為規(guī)訓(xùn)來取代自然給人的直觀經(jīng)驗。玩設(shè)定是西晉文壇重視的課題,能否玩得好,則因人而異。
兩位詩人都想沖出張衡留給他們的影響。當(dāng)他們努力調(diào)整、縮放自己筆下“四極”圈定的范圍時,那曾自由飛翔在地圖上的靈性,卻不知不覺地遠去了。張載之后,“四愁詩”想再通過調(diào)整方位次序出新,也已很難。而說到這類作品,后世第一時間仍然想起張衡:那四方,原本也是東漢人眼中四時的象征,纏纏綿綿,無盡無絕。(作者為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在讀博士生蕭牧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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