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寡婦成仙記》劇照
在大姨那里,任何事情都是禱告的原因:自行車壞了,她說神不讓出去以避免災禍,要禱告感謝神;舌頭上火,她說是講話觸犯了神,要禱告懺悔……
前言:
“門徒會”是陜西省耀縣農(nóng)民季三保1989年冒用基督教名義、盜用《圣經(jīng)》內(nèi)容而創(chuàng)立的地下非法邪教組織。有些地方又稱為“曠野窄門”、“三贖基督”等。
1995年,國家明確將“門徒會”認定為邪教組織。
——摘自百度百科
1992年的一天,“門徒會”傳到了陜南山區(qū)的王家,王家老大的城里媳婦正帶著孩子回來探望公婆,進門之后,發(fā)現(xiàn)全家人正圍著一個來“傳福音”的卷發(fā)中年婦女有說有笑。
卷發(fā)婦女唾沫泛白地講了個把鐘頭,王家人興致勃勃地表示,要跟著信教,唯有老大媳婦禮貌地笑笑,表示并沒什么興趣。
然而,在此后的20多年,王家人除了這個媳婦外,再無一人對“門徒會”有過熱衷,唯獨這位最初不感興趣的城里媳婦,以令人驚奇又費解的毅力,成為“門徒會”堅定的信仰者。
我是這個王家的一個晚輩成員,老大媳婦是我大姨。我親眼見證了她這20多年的信仰之路。
奶奶常講,在王家世代居住的村落里,我大伯是個出息人??嫉绞欣锬钪袑?,畢業(yè)后分配到縣公路管理局。更讓家人覺得門楣增光的是,大伯娶了一個城里媳婦,還是縣郵電局的一個柜員。
大姨第一次來到王家時,所有人都對這位城里媳婦的大方得體贊不絕口。她和大伯結(jié)婚時,我大概四五歲,和全家人一樣,非常喜歡這個洋氣的大姨。
記憶中的奶奶家,整日陷在寂寥的農(nóng)村生活中,但只要大姨一回來,整個庭院仿佛都喜氣洋洋,小孩們圍著大姨,等她發(fā)餅干、香蕉、糖果和方便面,在農(nóng)村,這些東西我們一年也碰不上一回。
四周的婦女也都跑來串門,她們似乎永遠也看不夠這個媳婦在衣著、言語、舉止、習慣上展現(xiàn)出的“城里人”的魅力。整個王家甚至都因為這個城里媳婦,被村里的人們高看一眼。
可20年后,年邁的大姨孤零零躺在老屋的床上,雙腿浮腫,面色發(fā)黑,低著頭靠著床頭發(fā)呆。我從省城回來探望她,剛一進屋,大姨就說了一句“感謝神”。
我不善言辭,看著她頭頂上那一圈快掉光了的花白頭發(fā),散亂地披在黯淡的面容上。眼前不斷浮現(xiàn)出她20多年前的樣子,在這個偏遠的村落里,那個光彩照人的城里姑娘。
大姨似乎看出我面露感傷,便擠出一個笑,問我媽最近好不好。
“好,都好?!?/span>
“感謝神。”
大姨究竟是怎么信上“教”的,開始我沒搞明白。
后來聽我媽說,是因為那一陣子,大伯搞外遇。一次大姨打掃衛(wèi)生,在沙發(fā)底下發(fā)現(xiàn)了大伯給別的女人寫的情書,跟大伯大吵了一架,大伯扔下她好多天不回家,她信“神”應該就是從那時開始。
在大姨生著悶氣獨自回王家時,“傳福音”的卷發(fā)婦女常常來探望,后來還帶著其它“姊妹”一起。大姨回來的次數(shù)漸漸多了,小孩子照例能接到城里帶來的零食,一個個歡天喜地。而大姨帶回去的行囊中,也多了不少“神”的見證。
這些見證都是大姨手抄在紙片上的筆記,是傳福音的“姊妹們”給她講述的“神”的各種“顯靈”,她們讓大姨認真記下來并傳給城里的人們,這樣就會有“神”的“恩典”。
那時候,王家一家人對這個都相當熱情,加上“傳福音”的人和鄰居,每次最少都有10來人聚在院子圍成一圈,每個人都興奮地手持學習筆記,聽別人或者自己講述各種“真實”的故事:比如,誰黑夜中見到神的光了,誰的弟兄禱告后重病痊愈了,誰因為說了神的壞話口舌生瘡了……似乎每個人都能從身邊找出一些體現(xiàn)神跡的事例,講得鄭重其事,聽者也神態(tài)肅然。
學習完后,跪下禱告,女的頭上要帶上方巾,跟著“傳福音”的人閉上眼念禱詞,5分鐘禱告完畢,大家睜開眼,傳福音的人一個個問:“你有沒有感到脊背發(fā)熱?”
“沒有?!?/span>
“那你就是不誠心。你呢?身體發(fā)熱了沒有?”
“熱了,都開始冒汗了?!?/span>
“嗯,那就是神顯靈了,神賜你平安?!?/span>
到吃飯時間,傳福音者又要求大家向“神”祈禱生命糧,說求過之后米缸里的糧食會增加,吃上一碗飯能頂平時兩碗。
吃過飯,大家又要一起唱“神歌”,就是根據(jù)《世上只有媽媽好》、《讓我們蕩起雙槳》等曲調(diào),配上他們自己寫的歌詞來傳唱。
滿屋子都充滿著歡快的氣氛,各種離奇的故事和新奇的儀式讓這個普通的農(nóng)村家庭興奮躁動,直到傳福音的人要走了,還千萬叮嚀,一定要晚上再次禱告,否則就會受到神的懲罰。
如今看來,那樣場面的聚會倒像是一場民俗活動,熱鬧而怪誕。
不過兩個月,王家老少便對此失去興致。
農(nóng)村人更在乎的是糧食,是勞作,當然也格外在意每次“傳福音”的人來白吃白喝。盡管王家人還是盼望能禱告出“生命糧”,但在給“傳福音”的人盛飯時,表現(xiàn)出對不勞而獲者越來越多的厭惡。
反倒是高中畢業(yè)的大姨,對“福音”越來越認真了。熱忱地向神禱告、參加聚會,相比起王家人,那些對她親密關照的“弟兄姊妹”像是她的第二個家庭。
信教第3年,大姨堅持辭去了郵電局的工作,全家人都氣壞了。
爺爺和奶奶堵在門口不讓她進門,說好端端的公職,多少人花錢托關系都弄不到,這么輕易就給甩了,而且還是為了這么一群白吃白喝的人。
大姨卻一副無限憧憬的樣子說,“都是人間的小事業(yè),我現(xiàn)在要做的是拯救咱們弟兄姊妹,是要升往天國的大事業(yè)?!?/span>
這樣荒誕不經(jīng)卻毋庸置疑的解釋,氣得老兩口不斷悲嘆。
大姨還告訴家人,我們現(xiàn)在的輩分關系只是臨時的,無論老幼,都是神的兒女,要以“弟兄”或“姊妹”相稱,老人聽罷更是暴怒。
爺爺吼著問:“那你也把我叫弟兄?”
“是的,信神的人都應該這么叫?!?/span>
“放屁!”
大姨給屋里的墻上貼白底紅色十字架布,貼一次奶奶撕一次。大姨又把家里藏的照片,畫冊都拿出去燒了,說帶人像的都是邪靈。氣得奶奶邊哭邊罵,“造孽,簡直是造了孽了?!?/span>
大伯更是直接拿板凳把大姨按在地上毆打,但大姨卻說這是“神”賜給她的磨難考驗,自己樂于接受。大伯氣得鬧了幾次離婚,但大姨死活不肯,此后大伯另尋了住處,好多年沒跟她講過一句話。
沒了城里的工作,大姨干脆搬來農(nóng)村,完全不理會家人的嘲諷和責罵,每天蹬著一輛自行車,去各個兄弟姊妹家“做功”。家里人懶得說她的時候,她就耐下心來跟每個人說信神的好處,不厭其煩地講神在各處顯靈的事跡。當然,只要一開口,還是會被爺爺奶奶罵回去。
2000年前后,因為沒有經(jīng)濟來源,大姨跟別人合伙在村口開了一家小快餐店,為附近工地的民工提供午飯。
家人認為大姨終于“改邪歸正”了,關系稍有緩和??蓵r日長了,家人卻發(fā)現(xiàn)她沒掙到一分錢。
原來她因為傳福音時間長,做的功多(也就是拉人信教的人數(shù)多),被上面指派成這一片區(qū)的負責人。當負責人必然要有經(jīng)濟花銷,還要向上“進貢”,快餐店掙來的錢全都悉數(shù)上交了。終于,隨著附近工程結(jié)束民工離開,快餐店沒兩年就倒閉了。
這是大姨最后一次做“正當”的事業(yè)。
● ● ●
大姨有個兒子,一直帶在身邊。
從兒子上小學起,大姨就成天給兒子灌輸要相信“神”的大能,終有一天世界會二次毀滅,只有信“神”的人才能得到拯救。每天監(jiān)督兒子跪在地上禱告,監(jiān)督他吃飯時祈求生命糧,甚至讓他介紹同學來家里聽她講福音。
兒子會按照學校里的知識問大姨,信“神”是不是迷信?大姨如臨大敵般,對兒子進行了嚴肅而漫長的教育:神的大能主宰一切,把神說成迷信的都是撒旦邪靈,學的知識再多再好,也比不上做一個對神忠心的好兒女。
兒子自然聽話乖巧,一切都照著媽媽說的做,大姨也常在傳福音時對別人夸耀:自己的兒子是神的好兒女,是咱們的好弟兄,以后就是天國的人。
后來兒子高中畢業(yè),考去了很遠的一所大學,畢業(yè)后也留在當?shù)?,很少再回來,就算回來,也從不提信神的事?/span>
后來,爺爺?shù)昧四X癱癱瘓在床,奶奶也老了。家人已經(jīng)習慣了大姨的信仰生活,也懶得再去責罵她了。
只有大姨依舊沒有改變。十幾年如一日,除了每日勸說自己的家人信教,更是把大多數(shù)時間都用在對外界新成員的拓展中:農(nóng)村里留守的老年人、無所事事的婦女、殘疾人,甚至學齡兒童都是大姨求之不得的“傳道”對象。
大姨像一塊陳舊的膏藥,黏在別人的庭院中講述著鬼鬼神神,在那些人的冷嘲熱諷和惡語相向中,保有著激情與毅力,集腋成裘般地拉攏了一位又一位的信教者。
大概也是這種“走火入魔”一般地勁頭持續(xù)不斷,奶奶有一次還跟她跪著禱告了一會兒,這令大姨激動不已,她向家里其他人做見證,說是奶奶身后必將受到神的保佑。
我自然也是大姨勸導的對象,只要我去奶奶家,大姨就見縫插針地跟我侃侃而談,剛開始是給我讀抄寫的各種神跡見證,再后來拿著一本《圣經(jīng)》給我講里面的故事。
可大姨講的故事,多半是七拼八湊的,比如他們說耶和華是神,現(xiàn)在神的兒子耶穌降已經(jīng)臨人間,把福音傳給了一個叫“三贖”的男子,要我們只能聽信“三贖”的話。過了幾年,大概是人事變動,大姨又跟我說不要聽“三贖”的話了,現(xiàn)在要改聽“許贖”的……
小時候,我的確樂呵呵地跟著大姨學過禱告,求生命糧,學過唱神歌,也參加過她們的兄弟姊妹聚會,后來被我媽強令制止了。
但我那段跟從她信教的短暫經(jīng)歷,成了她逢人必嘆的談資,說我本來是神的兒女,被撒旦勾引離開了神。
后來,我偶爾也會忍不住問她,比如,“新聞上說‘三贖’這個人1997年就出車禍去世了,神的傳人怎么能出車禍呢?”
大姨仿佛有準備已久的答案,麻利地說,這是“三贖”把神審判世界的道給世人傳好了,他升天的日子是早就預定的,接下來的人世悔改任務就交給了“許贖”,“許贖”升天的日子也預定好了,但現(xiàn)在不能說,到那時只有悔改了的人才能跟他一起升天國。
還有一次,我問她:“信神有什么好處嗎?”
大姨立刻臉上充滿了幸福的表情描述:“信神就是得拯救呀,世界將接受二次毀滅,那些信神的姊妹弟兄將被送往天國,天國里金磚鋪地,白玉做墻,吃的用的都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你會有傭人服侍,一直沒有憂愁煩惱地活下去……”
大姨就蜷在自己陰暗簡陋的屋子里憧憬著,連我起身往出走都沒發(fā)覺。
2003年,爺爺半身不遂癱在床上,大姨逐漸減少了外出“做功”,肩負起了服侍公公的任務,接屎端尿,任勞任怨,從未間斷。村里的人都嘖嘖感嘆,真是比親生女兒還照顧得好。
過了不久,新聞里講有“門徒會”邪教的成員鬧事,我擔心大姨也做出什么出格的舉動來,但大姨除了在家照顧好兩位老人,剩下時間不過就是把自己關在屋里長久禱告。
任何事情都是禱告的原因:自行車壞了,她說神不讓出去以避免災禍,所以要禱告感謝神;舌頭上火,她說是講話觸犯了神,要禱告懺悔;肚子脹,她半天想不出緣由,還是去禱告,最后開悟說自己沒有及時把肚子里裝的見證分享給弟兄姊妹們……
因為常年堅持不坐汽車(她說是神要求的),堅持步行或騎自行車,而且不挑食,五谷雜糧隨便都能當作一餐,大姨的身體很好,極少生病,但她把這都歸功于神的保佑,即使偶爾有點身體不適,她也說經(jīng)過禱告馬上就好了。
去年,大姨55歲了。身體似乎不如以往了,先是飲食變得差了起來,原來一天能吃四餐五餐,忽然就只能吃一兩餐了。食欲不振導致精神狀況也不好,整個人在兩個月時間里足足瘦了一圈。
大姨用禱告安慰自己的時間更多了,可身體卻每況愈下,頭發(fā)大把大把地往下掉,走路也困難起來,經(jīng)常因為腿疼只能躺在床上。家人讓她上醫(yī)院,她說自己是神的兒女,不能上醫(yī)院。
有一次她堅持出門去做功,才走出去幾分鐘又回來,說身體不行了,神不讓出門。
我媽說大姨其實也開始害怕了,她偷偷問過我媽:“要是真的有個啥大病我該怎么辦呀,沒有積蓄,也沒有醫(yī)保,出個事情只能等死了。”
慢慢的,大姨實在病得出不了門,只能每天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誰也沒見過她再禱告過。
我來探望她的時候,忍不住對她說,“要是當年郵電局的工作沒有辭掉就好了。”
大姨也不反駁了,只說要是工作沒辭,混到現(xiàn)在也該退休了,好歹能拿個正科級待遇吧,退休金一月不得個四五千?還有醫(yī)保什么的?!翱墒乾F(xiàn)在呀,空空的啥也沒有。”大姨苦笑起來。
身體好的時候,大姨曾“傳福音”去過很多地方,那么多“弟兄姊妹”圍著她,可自從病倒后,從來沒有人來探望她,老家只剩她和兩位同樣孱弱的老人。
奶奶已經(jīng)有些癡呆,有時候?qū)W著大姨以前的樣子跪著禱告,大姨就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也不禱告,也不說話。
只是在什么事后面也都會無意識般的加一句“感謝神”,像是20多年“門徒會”留在她身上唯一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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