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曾寫她在小飯鋪門口看到熱騰騰的烤南瓜以及照眼明的紅色，頓生“暖老溫貧”之感。閑居故園，沐冬日暖陽，凝望經(jīng)霜青蒜，我深以為是。

　　霜雪天，寒氣砭人肌骨，宜到鄉(xiāng)下老家，二三布衣舊友，就瓦松老屋桑木桌旁呷農(nóng)家酒嚼暖心蔬，頗有柴門聞犬吠、風(fēng)雪夜歸人的唐詩意境，是大地上最溫暖的事情。

　　大雪封門，天地簡靜，寒雀啁啾，鄉(xiāng)愁空曠無邊。炒一盤青蒜，喝一碗山芋茶，炒一鍋鹽水豆，泡一缽炸炒米，都是暖身暖心的事，尋常俗事，顯真淳。

　　鄉(xiāng)野間的大蒜，長相頗為清俊。霜后的清晨，冬陽普照，鮮嫩蔥蘢的蒜葉，似凌波仙子，輕盈秀逸；潔白肥碩的蒜梗，似凝霜纖指，風(fēng)情獨(dú)蘊(yùn)。

　　冬日傍晚，寒氣逼人。吉祥的村莊，如同古代寒士，風(fēng)神俊朗，溫潤如玉，高遠(yuǎn)而遼闊。濃濃的炒蒜香穿過低矮的屋檐，彌漫在寂寥的村莊上空。鄉(xiāng)村恬淡庸常的日子因了辛辣純樸的大蒜而變得熱情火爆起來。

　　在鄉(xiāng)間，青嫩的大蒜常常被巧婦們連莖帶葉切碎，喚作蒜花。燉麻蝦醬、燉蘿卜響、下面條、燒芋頭脂油渣湯、燒菠菜魚圓湯、燒青菜豆腐湯時(shí)都撒些蒜花，一股蒜香直撲鼻翼。尋常菜肴因蒜花的點(diǎn)綴，立時(shí)生動明媚起來。

　　大蒜炒茨菰片兒頗為經(jīng)典。蒜梗子用縫被針劃成絲狀，炒時(shí)易爛。茨菰剝?nèi)ケ砥ぃ冻霭咨嗄勰鄣娜?，切成薄薄的圓片。嗤啦聲中翻炒，青白相襯，香味盈屋。盛上桌，眾人爭相搛嚼。茨菰的粉嫩酥澀、青蒜的脆刮辛辣，吃在嘴里，樂在心里。難怪蘇州作家車前子這樣深情描述：青蒜的濃香寬衣解帶地進(jìn)入慈姑半推半就的清苦生活之中，仿佛巫山云雨。何謂美食，食色一也。

　　因雪想高士。冷凝冬日，去老村拜訪舊友。有人提議燉一鍋蒜梗羊肉湯，既去臊又生暖。舊友家的山羊肉，屋后的胡蘿卜，兌水燜燒，文火慢燉。起鍋盛盤，拍進(jìn)胡椒粉，大家捋袖搛食，啃咬嚼咽，一掃平日的矜持，一臉春天的燦爛。綠油油的質(zhì)態(tài)和濃郁的蔬香誘惑著人的味蕾，細(xì)品之后頓覺神清氣爽。烹雪煮茶，燈火有味，賞窗外溶溶雪色，嗅窗前縷縷梅香，那境，那情，委實(shí)風(fēng)雅。

　　清寒冬日，冰河凍水，呵氣成霜。鹵汀河人家喜食燙大蒜拌干絲。若有客來，沏一杯茉莉香茶，吃大蒜和生姜，聊家長里短，燙大蒜入口，熱辣生暖，寒意悄然退隱。聽門外雪花簌簌，有絲竹管弦之韻，心里定會開出一朵清幽的蓮花。大蒜那種柔媚溫潤所襯托出的清爽天然滋味，潮涌般撞擊人的味蕾，讓人由衷感嘆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

　　風(fēng)雪天，燉蒜梗肉湯尤佳。像恬淡的日子，沒有張揚(yáng)的個性，波瀾不驚，卻是平實(shí)到極致。是相濡以沫、白頭偕老的執(zhí)拗，是安貧樂道、寧靜致遠(yuǎn)的境界，充滿溫情和慈悲。

　　臘月里，家家都用壇壇罐罐盛醋，倒入洗凈的蒜頭，浸泡。平時(shí)，吸溜吸溜喝山芋粥時(shí)，嚼著又酸又甜又辣的蒜頭，咯吱爽口，生暖利胃，解毒健體。聲音甜美如小夜曲。清爽的冬晨，地上的寒霜勾勒出清簡的素描。迎著初日，捧著一碗紅薯粥，若是嚼著咸蒜頭或莧菜梗來喝，清淡淳樸，爽脆香甜，有踏雪尋梅的意韻。

　　每每經(jīng)過路邊菜攤，我總著意打量那村姑般秀氣的青蒜，注目賣青蒜的窈窕村婦，人和菜搭配得天然的協(xié)調(diào)，如妙手偶得的水墨山水。

　　青蒜不像辣椒咄咄逼人，總是謙遜地掩于雪地，冷艷中浸潤智慧。善待青蒜，善待平靜而恬淡的生活，讓市井人生在冷寒里洋溢著焦香熱辣的喜悅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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